075-1
這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楊廣來的時候,我已決定討好他,既然他想要做一個皇帝,那麽我就做一個嬪妃。
可是忽然間,我又想走。這念頭一冒出來就生根。秀娘說你是陳婤,不是林青,但我始終沒法子割開兩者。我想我不適合做一個妃子,還是走得好。
落荒而逃。
而又不可能是徹底的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是那隻翻不出如來掌心的猴子。我隻想眼不見為淨。
我哄寶寶玩,她的小胖手抓著我的衣襟,咯咯笑。我心不在焉,想著各種辦法,從楊廣的反應來看,恐怕連這也難。
天暗下來,乳娘將寶寶帶走,我的世界又空靜。
我在院中散步,寥落的月光灑了滿地。
腳步踏上殘葉,“劈啪”碎裂,寂靜中叫人心驚。繁華過後,總是這般零落。
繞著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依舊拿不定一個主意,我總是這樣進退維穀,連自己也對自己懊惱。
歎口氣,回身想要進屋,忽然看見楊廣就站在月門。
太過熟悉的身影,在一種恍惚陌生的心境驀然觸及,叫我的身子一下僵凝,不知作何反應。
等我想起應該見禮,他已經站在我眼前,很近,沒有留下任何禮數的空間。
我隻好繼續望著他,想了想,又垂下眼簾。
“你就沒話要跟我說?”他問。
說話?除非他想聽假話和廢話。
“跟我說說話,什麽話都行,”他溫柔地命令,“任何話。”
“放我走。”我脫口而出。
楊廣低頭凝視我,這次沒有生氣。“這算是你對我的責罰嗎?”他居然微笑起來,帶一絲自嘲,“除了這你就不願說第二句話了?說句別的!”
我說:“放我走。”
他笑出聲,“這又像你了,老跟我作對。”
他忽然抱住我,緊緊的,將我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休想走!休想!”他在我耳邊狠狠地說,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迸出來。
我淡淡地笑,“好,我不走。”
他怔住,放開我,好像不認識我一樣看著我。
我疲倦地說:“至尊想要我留下來,我會留下來的。”
我知道我這麽輕易的妥協,讓他很不爽,就像一拳打在空氣裏。他喜歡我跟他唱對台戲,無傷大雅的那種,他一向沉迷享受那種征服的樂趣。如果一切輕而易舉,就沒有了樂趣。
我為什麽要趁他的願?
他認為我隻是在吃醋,不是的,我不是那麽固執,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規則,我怎麽會不懂?如果我真的那樣固執,我根本就不會嫁給他。重要的不是我們之間又多出了一個女人,重要的是我終於明白,我在意的那些,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一再違背自己的諾言,他答應過我不會傷害楊勇和阿雲,可是他沒有做到,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應該再相信他。隻要他認為有必要,任何諾言他都會違背——他認為那是對的,他是政治人物,他習慣了。
我習慣不了。
我走回屋裏去。楊廣從後麵趕上來,猛地打橫抱起我。我沒有掙紮。
他將我丟在床上,“碰”的很大一聲。
我的骨頭好像摔散了架,到處都發疼。我別過臉,看著遠處。他將我的臉扳正,逼著我與他對視。我平靜地望著他,他看上去要發瘋了。
我感覺一絲莫名的快意。
我衝他微微笑笑。他發出一聲怒吼,暴躁地撕碎我的衣裳。我沒有動,筆直地看著他扭曲的臉,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瞳孔中看見如雕塑般木然的自己。
他折騰得我很慘,我是指肉體上。
過後他扔下一句話:“你好好靜一靜,出宮的事就別想了,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第二天我生病了,起初說不清是哪裏不好,隻覺得渾身乏力,低燒。太醫來診脈,也說不清什麽病,他們隻會說這個太虛,那個太虧,玄乎的話。藥喝下去,旋即吐一大半出來,因此更糟。延續兩日,病到起不了床,熱度高上去,蓋再多的被子也隻覺得冷,從骨子裏發寒,身子陣陣顫抖。
清醒的時候,我讓宮女們用冷手巾替我降溫,但不久也不靈了。
燒到迷迷糊糊,我喊“媽媽”,又喊“雲娘”。可是心底裏又知道,見不到媽媽,也見不到雲娘。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情形持續多久,隻感覺到身邊不停地有人來來往往,又聽見寶寶在哭著喊:“爸……爸……”我奮力地想伸手去抱她,可是又抬不起手來,漸漸的所有動靜都遠去。
周遭變得那樣寧謐,如春日的山間,隻有溫暖的陽光和青草的味道。我恍惚沿著山路往前走,腳下軟綿綿的草地,草葉拂過腳踝,酥而癢。路的盡頭,閃動著炫目的迷人的白光,仿佛無可抵擋的誘惑。
漸漸的,耳畔有聲音飄過,熟悉而又陌生,尖銳的、嘈雜的。恍若從很遠的地方,又恍若已觸手可及。
我加快腳步。
那些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熟悉,熟悉得讓我有種恨不得立時插翅飛過去的衝動。
已到了路的盡頭,白光收斂了刺目,那原來隻是一道透明的珠簾。透過珠簾,我清晰地看見我自己。
不是陳婤。
是林青。
現代的、平凡的小白領林青,伏在電腦前,手邊扔著可樂罐子和麵包口袋。
汽車和行人的喧囂如風潮般一波一波地拂過。
我站在那,看著。
我知道隻要我伸手撥開珠簾,走過去,我就回去了。我懷念已久的現代生活,平凡、忙碌、平等、自由。根植於我骨子深處的生活理念和方式。
可是,我卻站在那裏,走不出這一步。
我知道我始終無法剝離現代的那一部分,那些的確早已根植於我的血脈,可是直到此刻,我才驀然驚覺,古代的生活也已同樣融入了我的生命,無法割裂。
我怎麽舍得?
我在這裏痛苦過,悲傷過,快樂過,幸福過,我有親人有婚姻有孩子。我怎麽舍得拋下這一切?那必劇痛如同生生切割了軀體。
十七年。不是十七天,十七個時辰。
是我的半生。我怎麽能夠說走就走,恍若什麽也沒發生過,輕輕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許,如果這次不回去,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事都有代價,我隻能選擇其一。
我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
珠簾後的林青離我遠去,我必須做一個選擇。
我已經選擇了,我知道。
白光閃過,我一驚而醒。有人溫柔地握著我的手。
我睜開眼睛,看見蕭皇後坐在床邊。她一隻手裏拿著絹帕,擦拭眼淚。見我醒來,立刻就換上微笑。
像疼愛妹妹的姐姐那樣微笑。
我們以後將如何相處?最終將會怎樣?這些我都暫時無力去想。她有心機有手段,但她不壞。我也一樣。隻是,情勢比人強。
我沒有開口說話的氣力,一直是她在安慰我。對我說太醫開了哪些藥,太醫要我靜養。當然,我連床也起不來,一切都要別人托扶,隻能靜靜躺著。
她又說寶寶很乖,在我生病的日子裏,不吵不鬧,很聽乳娘的話。
她沒提楊廣。以前她一定會提。
我們的關係微妙地變化著,此長彼消。空間隻有那麽大,容不得我們全部,所以必須如此。自古如此,不必欺騙自己。
她還能為我落淚,已足叫我感激。
蕭皇後陪我半日後離去,終此一日,我沒有見到楊廣。他來過,我知道,但他沒有進來。我還記得我昏迷之前的事,我想他一定也記得。
夜間我又燒起來,口唇起泡。宮女捧水碗來,喉嚨卻又劇痛,咽不下去。即使有人在背後托著,身體也搖搖欲墜,眼前晃動著諸人驚慌的臉。
太醫來了。
有人高聲地說話。
後來一切又都安靜下來。
有人用冷水絞了手巾替我擦拭,擦臉擦額頭,動作異常輕柔,仿佛生怕碰壞了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喉嚨口的含糊聲響,恍若短促的歎息。
我無力睜開眼睛,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感覺到他的動作,那股清泉般的涼意從我的額頭到我的臉頰,到我的鼻翼,到我的唇,我的下頜。
他開口說話,聲音咬牙切齒:“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作對!我要你留下來,你就這樣。有本事你就……你真狠,連寶寶你也不要了嗎?!”
我躺著不動。
他停下來。
是晚上吧,周圍那麽安靜。
“阿婤,”他聲音低下來,那麽輕那麽不甘,從未有的絕望,“你活下來吧。隻要你活下來你想怎麽樣都行。我……我讓你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