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我從楊廣眼裏,看到同樣的錯覺。


  我們在小茅屋裏坐很久。其實比起奢華廣闊的西苑,這樣小小的空間,反而讓我感覺完整和安全。


  在這一刻,仿佛天地間隻餘下這麽一點空間,隻餘下他和我兩個人。


  後來我們仍舊走回去乘車。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倒不是無話可說,因為已有那樣美好的感覺,言語反倒是多餘的。


  回到山腳,已經是晡食時間,空氣裏飄浮著飯菜的香味。


  小孩子們還在山野裏跑來跑去地貪玩,大人們在家門口高聲呼喝他們回來吃飯,世俗平凡的幸福觸手可及。


  如果此刻我還在現代,也許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朝九晚五,忙裏忙外,周末和家人一起出門遊玩,也會覺得十分幸福。其實我生就那樣一個平凡的靈魂,卻掉進了絕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命運裏。


  “阿摩,其實……”


  我忽然湧起了一種衝動,我想告訴他,我的靈魂是什麽樣子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南陳的公主,而隻是個來自未來的普通女人。


  然而,話隻說了開頭。


  我的手上忽然感覺到壓力。


  楊廣握緊了手。他的視線朝某個方向看著,麵上沒有什麽表情,可是我能感覺他目光中的寒意,仿佛叫四周也一下子褪去了溫度。


  說不上為什麽,我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


  我隻要順著他的目光看一眼應該就會明白緣由,可是因為這種陰暗的預感,我遲疑了片刻。


  然後才轉回頭。


  數十步開外的櫻桃樹下,孤伶伶地立著個僵直的身影。那人的視線專注地停留在我們這邊,我知道,他在看我。


  是李季。


  這是巧合?還是,他竟一路跟著我?


  我看到他的目光,我就明白答案是後者。他的目光是男人對女人的目光,我不是十五歲的少女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他一定疑惑我的失約,於是竟來跟蹤。他一定至為震驚,也許,他心裏將我當作某個人物的外室。所以,他的目光裏充滿了悲哀,如喪考妣,令他失去了平常遮掩的能力。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男人,甚或,我還應該稱他為男孩子。但我心裏過意不去,這也不是他的錯,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楊廣的身份。


  誰又能猜得到?


  我用另一隻手按住楊廣的手背,“阿摩!”


  楊廣醒過來。他沒有說什麽,回過身,仍以原來的節奏,攜我一同回到車裏。


  回程依舊是安靜的,但與原來的安靜已全然不同。隻是驀然出現了一個身影,似乎就讓一切變了味道。


  楊廣依然握牢我的手,而我也將臉靠在他的肩上。


  明明沒有什麽事,卻好像有事一樣。我說不出的厭煩,又不知如何擺脫。


  我說:“阿摩,不要殺他。”


  楊廣沒有馬上回答。


  我不去看他的臉,繼續說:“我隻是,不想莫名其妙地害死一個人。”


  楊廣還是沒出聲。


  我等了半天,終於仰起臉去看他。他半側身子對著車窗,但窗上垂著簾子,其實他什麽也看不到。他隻是擰在那裏,像賭氣的小孩子姿態。


  我忽然忍不住發笑,推一推他,“阿摩,你這是吃醋了嗎?”


  不問還好,問了這句,他驀地轉回身,吻住我的唇,許久許久。我的口唇之間全是他的氣息,經過了這麽多年的相處,依舊能讓我眩暈。


  他放開我,認真地說:“我真的很想,殺了他。”


  我從未見過他這麽孩子氣的一麵,我初見他時,他那樣年輕卻已經成熟穩重,也許他隻是沒機會顯露。我傾過身去摟住他,繼續親吻他。


  楊廣低聲笑:“阿婤,你在挑逗我。”


  我不說話。


  正在這時候,車停了。


  楊廣吃了一驚,大聲問:“什麽事?”甚至帶出憤怒。


  我坐正身子,拍拍他的手,叫他平靜。


  侍衛回奏:“有個婦人攔車。”


  我們已經聽見了哭聲,嗚咽而急促,伴隨著一連串的話音,但聽不太清楚。


  楊廣又問:“她有什麽事?”


  侍衛在遲疑。


  “說!”


  “她要告狀。”


  楊廣看看我。此刻我們心頭的疑惑恐怕是一樣的。


  “讓她過來。”


  婦人撲倒在車前,放聲嚎啕:“貴人啊——”


  楊廣打起車簾,我們看見一個蜷縮在地下的身影,滿頭蒼白的發,隨著哭聲顫動。


  侍衛嗬斥她:“你不是要告狀嗎?你這樣子怎麽說?不要哭了!”


  因為十足好奇,我們都不急了。楊廣甚至安慰她:“你慢慢地講,要告誰?”


  婦人抽噎很久,說出一個名字:“喬令則。”


  楊廣微感意外,“他是什麽人?”


  我更吃驚,“你竟不知道?”


  婦人已經在答了:“他是齊王殿下身邊的人。”


  “齊王屬官。”我低聲告訴他。是這個人的話,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他的名聲,連我都聽得到。


  可是,楊廣居然連他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難道他從來都不關心他唯一的兒子嗎?


  楊廣皺攏眉頭,“你要告喬令則,他做了什麽?”


  “貴人……”這一問,婦人又哭起來。


  “你別老是哭,有話快說!”侍衛催促著,好不容易讓她止住。


  “他——喬令則強搶走我的女兒!我、我隻有阿巧那麽一個女兒,她從小聽話,又孝順,我可不能沒有了她……貴人……為我們做主!貴人!”


  婦人絮絮地說著,求著。


  “你告官過嗎?”楊廣問。


  “告過……河南尹……可是喬令則搶了阿巧,就是送給齊王殿下去的……聽說,進了齊王殿下府的女人,以後都……都……”


  楊廣的臉色變了又變。


  河南尹不是別人,正是他唯一的寶貝兒子楊暕。齊王到處搜羅女人的事情,連我都聽說了,不過看樣子,最後一個知道的就是他父親。


  我握一握他的手,提醒他眼下不是發作的地方。


  楊廣閉了閉眼睛,呼出一口氣。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問:“你怎麽知道我們是貴人,管得了這件事?”


  “有人告訴我的。”


  “誰?”


  “我也不知道,那人不肯說。隻說讓我來這條路上等著。我是走投無路了……隻求貴人肯伸伸手,救救我那可憐的阿巧……”


  楊廣思忖片刻,吩咐侍衛帶那婦人一道回去。


  車“吱呀”輕響,又向前行。


  外麵鳥雀的叫聲仿佛遠了。


  “阿婤,你在想什麽?”他問我。


  我沉默。


  我看得出來,他因為楊暕的事大受打擊,雖然他表麵上沒事,但我知道,我是他的枕邊人。他一直自負,自負到以為自己是完美的,可是他的身邊,忽然有了不完美,而且是他唯一的兒子,眼下來說,是大隋唯一的繼承人。


  楊昭很好,可惜早夭。他大約以為楊暕也不差,雖然沒有那麽好,不算大器,然而他想不到會那麽差。他接受不了。


  也許我應該說服他正視。


  然而我回答:“我在想,那個讓她來告狀的人,是誰?”


  “嗯。”楊廣點頭,“我也在想,那個人有何用意?”


  “用意?”我詫異,看著他,加重了語氣重複。


  “你不覺得嗎?難道你認為那人真的隻不過是好心指點?——他連我們會走哪條路都搞清楚,要花不少心思。花這麽多心思為一個市井婦人?”


  回到政治,楊廣和我的眼光不同。


  他總是居高臨下的,所以他看得深遠,可是卻又不肯仔細看眼前的細小的人物。換作我,會為一個市井婦人花心思,因為我靈魂裏是個平民,我以為眾生平等。可是他認為不值得。也許,他是對的。他更了解這個圈子的底細。


  好,我順著他的思路想下去,如果那人別有居心,他想要做什麽呢?


  回到府裏,換過衣裳,再出廳堂來,卻聽宮女在議論,外院裏侍衛們跪了一地。


  “至尊發怒呢。”


  楊廣會生氣,但是很少發怒。生氣的表現局限在他眼裏,至多到臉上,等延伸到舉動,才是發怒。


  楊廣在廳上坐著,地上散落著綠琉璃盞的碎片。


  我上前笑道:“何稠燒了六對,就屬這一對最好,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楊廣看我一眼,不響。


  我示意宮女端茶來,自己接過,奉到他跟前。他氣還沒消,我低聲笑:“我好容易小心伺候你一回,你不喝一口,下回可不定什麽時候了。”


  楊廣無可奈何地看看我,這才接過去隨便抿了兩口。


  放下茶碗,他猶自氣呼呼地說:“這些人,越來越不像話,我們出門的事居然也能叫外人知道。若今日來的人不是告狀,是刺客,那又如何?”


  我失笑,“你是定好了去飛山的嗎?咱們隻說了往西逛逛,可沒說一定去飛山,不過是路過了才去的。你想,等這些侍衛們知道了,怎麽來得及再去告訴別人?那人知道我們走這條路回來,沒別的法子,一定是跟了我們出門的。”


  楊廣想了想,笑道:“你說得對,看來我是氣糊塗了。”


  他肯承認這麽一句已經算是破天荒。


  我忽然又想得寸進尺,逼他一逼,我說:“你哪裏是氣糊塗了?你分明是遷怒。”


  楊廣怔了一下,兩道眉毛頓時聳起來,我自然不會害怕,但瞧他那模樣,心裏也難免歎氣。誰知過了會,他自己慢慢地平複下來。


  “是。”他喟歎著說,“我是遷怒。”


  我意外,也感動。


  我伸過雙手去,一起握牢他的左手,“龍生九子,九子不同。你想開了,就不會那麽生氣。”


  “我要想開什麽?哼!”他語氣強硬,“他若果然如此,就不配做我的兒子。”


  我歎息,他果然說這樣的話。


  說這樣的話才是楊廣。


  他不會反省,他生氣是因為他的兒子太不爭氣,可是他不會去想他自己有沒有問題。他不會去想為什麽他是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人,之前他甚至沒聽說過喬令則這個人。


  第二天我回宮去看蕭皇後。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確也可算親人,雖然這層關係在我來看很怪異。


  蕭皇後顯然哭過,眼皮腫著,蕭玥在旁邊安慰她。


  齊王的事,她當然已經知道了。她已經失掉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又變成這樣,最難過的人是她。


  一夜間,她仿佛老足十歲。行動透出疲倦,和她說一句話,要過一秒鍾才能回答。她保養得也算好,頭發依然烏黑,臉上隻少許皺紋,但此刻看起來,好像比我老了二十歲。


  “阿孩,小時候那麽聰明,先帝先皇後都疼他,我看他也好,雖然比他哥哥任性點,可他是小的,小的總是任性。哪裏想得到會這樣?竟一點也不懂事。說來說去,他從小並不在我們身邊,可是阿昭小時候一樣也不在我們身邊。阿摩說,這一回要好好地治他的罪,我想勸也沒辦法開口。他自己做出來的事,自己背。”


  這樣說話的語氣,像個村婦,一點不像從前的她。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好一直聽著她說。


  眼角的餘光裏,看見蕭玥瞟過來的視線,滿是尖銳的刺。


  我暗自輕笑,她不明白,我對她沒有敵意。不過很明顯,她對我有。隻是我不知道,她對我的敵意,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蕭皇後,更可能,兩者皆有。


  她年輕,所以做不到如蕭皇後那樣泰然自若。也許她心裏極想辱罵我,將我趕出去,她隻是不敢。她有意無意地將手按在自己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對,那才是她的武器。她可以在我麵前炫耀的。


  但她不知道,能夠刺傷我的,不是她腹中的那個胎兒。


  蕭皇後還在繼續:“至尊,他也不想想,他隻有阿孩這麽一個兒子了……”


  蕭玥按在腹部的手動了動,不自覺地挺直身子。


  我暗笑,不,不完全因為年輕,還有性格。


  可能在她眼裏,麵前是一個處處隱忍退讓以自保的皇後,和一個徒有外表的貴妃。在這裏,沒人會告訴她,她錯得離譜,她得學會自己明白。如果在她明白之前,她就貿然行事的話,那麽後果隻能她自己承擔。


  我的手按在蕭皇後的手上,不是虛偽,我們的關係在一定範圍內的確可稱親密。我說:“至尊現在很生氣,他的氣會消的——跟自己的兒子,能生多久的氣呢?”


  蕭皇後明白我的意思,但仍不放心地看牢我,我回視,給她確定的眼神。


  “謝謝你。”她慢慢地舒一口氣,“和你說說話,我感覺好多了。謝謝你。”


  我走的時候,蕭皇後送我到門口,一直在囑咐我多多地過來,大家說說話。


  我不清楚她所說的“大家”是否包含了蕭玥?但我想突然的變故尚不至於使得她視力也一同退化,蕭玥眼中的敵意那麽明顯。


  真奇怪,蕭皇後居然縱容她將這樣的神情寫在臉上。


  也可能,根本是有意為之。


  回到府裏,宮女宦官們在院子裏站著,看見我都鬆口氣。楊廣這一天氣性都不好,早早到我府裏來,偏我又進宮了,他便一個人房裏坐著,將旁人都趕出去。這半天不見動靜,也沒人敢過去看看。


  我推開門。


  楊廣歪在榻上,睡著了。手裏兀自握了一卷書,半截落在地上。


  我最愛他的睡態,有種醒時沒有的完全的放鬆。我到裏屋,輕輕扯過一條薄被,出來替他蓋好,便在他身邊坐了。


  他睡好久才醒,睜開眼,我們視線相對,彼此看了片刻,忽然就都笑了。


  他坐起來,帶點埋怨的語氣說:“我好容易早早出來一趟,你倒又進宮去了。早知如此,我在宮裏等著你一道出來就是。”


  我笑道:“早早見了你,聽你發脾氣麽?”


  他看看我,“你進宮去,都聽了些什麽話來?”


  我正是要跟他說這事,便道:“蕭皇後很傷心。”


  楊廣皺皺眉,但沒做聲。


  我又說:“也難怪她傷心,隻有這一個兒子,要是這一個出了什麽事,叫她怎麽活呢?”


  楊廣盯了我,問:“是她這樣跟你說?”


  我淡淡地說:“還用她跟我說?都在她臉上寫著呢,你瞧瞧她如今的模樣,自從元德太子過世她就沒緩過來過,再加上齊王這一筆,我恐怕她是要擔不住了。”


  楊廣“哼”了一聲道:“那也是她自己養出來的兒子。難道為了她傷心,就連國法也不要了嗎?”


  “但是,如今就隻這一個皇子……”


  “阿婤!”楊廣扳住我的肩,急切道:“你來替我生一個兒子,那一定是最好的!”


  我看他一眼,輕輕撥開他的手,“你忘了?蕭玥肚子裏還有一個。”


  他怔一下,訕訕地放下手,輕笑:“阿婤,你信不信?我居然真的忘記掉了。”


  我信。


  “當初,你是為了安撫蕭皇後才要那個孩子的吧?”


  “是。可當時跟現在不是一回事。”楊廣煩躁地說。


  當然不是一回事。當初隻涉及寥寥的幾個人,蕭皇後,蕭玥,還有我。讓一個女人懷孕,是件再簡單再尋常不過的事。而眼下這事,涉及的是他楊廣為父為君的原則和尊嚴。


  我歎了口氣,“你心裏也拿不定主意吧?”


  楊廣沉默了一會兒,反問:“你怎麽知道?”


  “如果決定了,你會難過,可是不會這麽煩惱。”


  我傾過身去,環住他的臂膀,“阿摩,既然如此,趁著事情還沒有張揚開,給阿孩一個機會吧。”


  “你一向很少過問這些事,為什麽這回要替他說話?”


  “為了阿蕭。”我說。


  楊廣看上去更迷惑。


  我笑笑,“因為我們都是女人。”


  其實還有半句話,與其當對手,我倒更願意選擇蕭皇後做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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