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言之諾
“魔教妖女?”
顧浮生有些不可思議,然而回想起她臨去前的那一聲冷笑,不是她又是誰?
五年前一水之隔,他放過她,卻未想五年後終於見得真麵目,他卻再次動搖,不再是惻隱之心,那驚鴻一瞥忽然就落入心底,與五年前那寥寥數語的孩童之音漸漸重合,無意之間念了五年的人兒,此刻終於完整。
你問我的籌碼是什麽?
我的籌碼隻是一個承諾。
小妖女,你可還記得,那年你答應過我,放下屠刀,不再殺戮?
“月蕖,去殺了南宮一家,尤其是南宮鏡!當年若不是他挑唆,你父親也不會死!”
“是!師父!”
那時,正值一年之末,狂風呼嘯,滄雪覆地,不同於飄渺峰頂的冰冷寂靜,山下的世界到處洋溢著一片喜氣,偶爾聽的孩童嬉戲聲,還有遠處傳來的爆竹聲。
這一年,月蕖剛好十歲,南宮一家是她第十次目標,師父這次未免有些太異常了,往常他讓她殺的都是一兩個人,這次他卻讓她血洗南宮家!
先不說這南宮家在江湖上的勢力,單就那南宮鏡,江湖人稱璧月刀神,絕山尊主玉乘風的結拜兄弟,在江湖便是一位呼風喚雨的厲害人物。
這次任務實在是太艱巨了,可是按照師父的意思,若是沒有得手,她就不能回飄渺峰過年了。
師父雖然口口聲聲說要為她父親報仇,實際上卻是為娘親報仇罷,他隻是不想將罪孽加在娘親身上,師父對於娘親,到底是什麽身份?僅僅是他所說的那樣,她是他師門最疼愛的小師妹?
她平常雖然不好吃,但還是挺想念每年除夕之夜,師父親手包的餃子,形狀各異,味道也不盡相同,每吃一個,就仿佛體驗一次驚喜。
師父說,這是娘親生前最愛包的餃子,娘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絕世美人,卻唯愛在每年除夕,親自下廚包餃子!
許是這個緣故,月蕖每年的期待,也是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動物餃子。
師父特意選在年底,是為了沒有漏網之魚又能泄恨吧,月蕖如是想。
南宮家勢大業大,地處偏遠的蜀山之地,月蕖跋山涉水近半個月,才在除夕之夜到達南宮家,然而,與路上所見家家戶戶熱鬧守夜不一樣,南宮家方圓三裏都透著一股詭異,莊內外沒有紅火的燈籠,也沒有守夜的下人。
她覺得疑惑,飛身跳上屋牆,卻被入眼的慘景所震!
她來遲了?
難道已經有人先下手了?
前廳,遍地都是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屍身下已是血流成河,而那些死去的人,無一不是瞪大眼睛看著夜空,仿佛臨死前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般!
耳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求救聲,她尋聲飛了過去,在後院看到那個男人拖著鮮血淋淋的大刀向井邊的一個男孩走去。
那是他最後的獵物。
“爹……我是瑾兒啊……”男孩痛聲大喊,悲痛、恐懼、絕望……
那如她一般大的少年顫抖著身子,望著那漸漸提起的大刀,絕望大喊。
她未做停息,飛身過去將那人一腳踢開,把男孩抱了出來,那人低吼一聲,從地上爬起,轉頭看向她。
“南宮鏡?”
她驚訝出聲,然而那入了魔的男子似乎並未聽到她的話,撿起地上的大刀再次劈了過來。
月蕖將手上的少年放在地上,嬌身如魅,紅影如閃電,幾個回合之下,奪取了那把讓南宮鏡喪失理智的魔刀。
失了魔力的支撐,南宮鏡怒極震吼,盡數內力全部襲向她,但聞身後石牆轟然倒塌,她雖然僥幸避過那股殺傷力強大的力量,卻還是波及到肩部,被重重一擊。
她捂著右肩,隻見那南宮鏡將魔氣盡散後,已是千瘡百孔之身,眼神混散不明,跌跌撞撞中,竟一頭栽進了身後的枯井裏。
“爹!”少年驚叫一聲,哭倒在地。
“南宮前輩?”院外有人驚喊,顯然是發現了這裏的血案。
她皺了皺眉,挾著已泣不成聲的少年飛出院外。
一夜過後,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兩個弱小的身子,逆風攀爬而行,兩人一身皆是血跡斑斑,狼狽不堪。
“你到底還要哭多久?本姑娘還從沒見過哪個男孩子能哭這麽久!”
少女有些不耐煩,這句話她已經不知道說了幾次,可身後的哭聲依舊未斷過。
“你……你如果遭遇這樣的事……一夜之間……親人都沒有了……你會不哭嗎?”少年聲音已經沙啞,哭嚷道。
“我的親人也是一夜之間就沒有了的。”
少年一愣,哭聲斷了片刻。
“不過我比你好一點,我可以為他們報仇,而你的家人是你父親所殺,且他已經死了,你沒辦法尋仇。”
話落,那哭聲又驟起,甚至更加悲慟、生不如死,比那從耳邊刮過的山風還要刺耳。
少女忍住肩上的痛意,掏了掏耳朵,道:“你也別哭了,如果你實在難受,我有辦法可以幫助你,不過你要先告訴我,怎樣可以就近抄小路到你們家的溫泉池。”
南宮家的溫泉池可是聞名天下的!
少年極力忍住眼淚:“都已經發生了,你還能怎麽辦?再說……你要去溫泉池做什麽?”
少女輕笑:“當然是泡澡啊,本姑娘已經受夠了這滿身血腥味,回去肯定要被師父罵,這天寒地凍的,我也沒別處可去,聽聞你們南宮家的溫泉池景極富盛名,我倒不如順便收拾自己一番。”
南宮瑾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氣了,這到底是打哪冒出的女娃?為什麽說三句話會有兩句話要氣死他?
“沒有最近的路!就這一條路!”
想起她昨晚要挾自己帶她上溫泉池便覺得悲涼,他已經傷心欲絕至此,這女子卻還要如此辱弄他!
“也罷!”那少女似乎極為失望,丟了一個瓷瓶給他,“吃了它,一切就都解決了。”
“你……”
見少年猶豫,她嗤笑:“怎麽?還怕這是毒藥不成?”
南宮瑾早已是心如死灰,此刻聽聞她挖苦的話,求死之心更加:“若是毒藥,瑾感激不盡!”
言畢,將那裏麵僅有的一顆藥丸倒出,吞了下去。
這時,便聽對麵女子慢吞吞道:“你想多了,這不過是一顆解憂丸,吃下後你會忘記過往的一切,包括你的家人,這可是本姑娘好不容易得來的。”
南宮瑾頓時呆若木雞,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反抗,便再次摔倒在地,漸漸失去了意識。
“命運真可悲,我本是來殺你全家的,但你已經是全天下最悲慘的人了,萬念俱灰,死如新生,忘掉這一切吧,希望我們以後不會再相見。”
那顆解憂丸,是她無意中得到的,原本她想著,若是哪天,她忍受不了自己的人生,便尋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選擇忘掉一切!
然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必須殺了玉乘風!而且不論她藏到哪兒,師父也不會放任她的!
月蕖對自己的人生基本是無望了,她想,現在,也許已經到處流傳著她滅了南宮鏡一家的消息了!
她無言一笑,將自己埋在溫熱的池水中。
師父可真狠心,這樣不遺餘力幫她塑造一個嗜殺狠戾的妖女形象,然而,真正死在自己手上的又有多少人?
她閉了閉眼,想沉沉睡一覺,卻忽然睜眸,警惕地看著前方。
然而溫泉中熱氣騰騰,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隻聞得一些悉疏的聲響,她以為是南宮瑾醒來,往這裏來了,便靜了靜,想要遊過去拿衣服,卻發現衣服不見了!
“姑娘,你當真很有閑情逸致,殺了人,還有心情跑人家的地盤來泡溫泉!”
聲音清冷如山風,不是南宮瑾,倒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子。
“誰?”
她遊到水池正中央,環惕四周,自己此刻身無一物,又不知道來者有多少人,不能硬碰,便輕笑道:“南宮一家,是南宮鏡走火入魔的緣故,我雖想動手,卻來得太遲了,你若不信,可以去後院的枯井裏查看南宮鏡的屍體。”
顧浮生有些遲疑,他也不過是奉師命拜訪南宮前輩,才會出現在這裏,師父早已察覺到南宮前輩有些異樣,卻不想,還未說出,就已經釀成如此悲劇。
“你既然沒有殺他們,為何外麵都傳遍了是你一夜之間滅了南宮家的?”他的聲音開始有些溫潤,顯然已經相信了她。
“這與你無關。”她冷聲道:“你快將衣服還給我!你們武林正派不是講究君子禮儀嗎?這樣將一個姑娘堵在水裏,豈是君子所為?”
顧浮生一愣,這樣靈動悅耳之音雖然清冷,可聽著也不過十來歲的孩童之音,頗有些天真爛漫,到真叫他想上前一探這傳言中妖女的真麵容,可她既提起了君子禮儀,自己又師承蓮燈大師名下,即便對方是殺人無數的妖女,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女童,他豈能壞了師門?
“那你為何要選在此時此刻在此地泡澡?”他有些好奇,便問出了口。
月蕖一愣,卻也如實回答:“你沒看到本姑娘衣物上盡是血跡嗎?那是救南宮家小子沾上去的,本姑娘最討厭別人的血!”
聞言,顧浮生不禁失笑,這小妖女竟然還有這等潔癖!
但她這一說起,他便想起一事:“你說的南宮家小子,是躺在山路上的南瑾逸?”他適才跟隨腳印上山,卻發現昏迷在雪地裏的南宮瑾,原來是和這小妖女有關的。
“沒錯,是本姑娘從南宮鏡的刀下救了他,不過我被他哭得心煩,就送了他一顆解憂丸,算下時辰,此刻也該醒了,估計已經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顧浮生略微驚訝,沒想到小妖女還有這等好心,可是那南宮瑾畢竟是南宮家唯一的血脈,若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恐怕就難尋了,當即想要離去去找南宮瑾,可看了看迷霧裏的模糊身影,他又道:“我將衣服還給你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放下屠刀,不再殺戮,你年紀尚幼,還有回頭之路,否則,我隻能將你的衣物帶走,再命人守在外邊。”
月蕖有些想笑,正派之中竟然還有這等呆子,遇上她這個妖女,不但不趁機捉拿,還跟她講放下屠刀?難道她不知道,魔教的人,從不講信用的嗎?
隻是她不知道,這位顧浮生自小便是佛門蓮燈大師名下的俗家弟子,受佛禮洗滌,才會這般心地善良、純真無邪,又見她年幼如稚兒,便對她更加少了戒心。
“好,我答應你。”她脆聲回道。
聞言,顧浮生才將她的衣物放下,卻斷了她紅袍領邊的一根紅色布條,收入懷中,起身後退了一步,行了個佛禮,道:“在下顧浮生,你可一定要記住,這是你的承諾,我既對你守了君子之禮,你也一定要信守承諾,不然,終有一日,浮生會來尋姑娘的。”
然而多年之後,顧浮生望著那紅綢帶有些歎息,一念之間,他便錯過了霧華之後,那燦若明珠、豔似紅蓮的絕世容顏,也錯過了一段緣分……
腳步聲漸遠,月蕖沒想到這個呆子竟然真的就這樣放過她了,一時竟有些感慨。
放下屠刀?
不再殺戮?
似乎,她無法遵守諾言……
初時每次遵師命殺人時,她都會想起這人的話,但五年過去,他再也沒有出現,她便也漸漸淡忘。
然而時至今日,不論是當年的南宮瑾,還是顧浮生,他們終究還是再遇上了。
南宮瑾,為何你已經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南瑾逸,還要如此無條件信任我?
顧浮生,難道你真相信,那萍水相逢時所謂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