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宏論家國 四明書院訪群士
從府衙出來,張鏑直奔碼頭,但未上船,而是到了一處小客棧,初來慶元與葉氏兄弟分別時,張鏑曾與二人相約日後見麵的地方,其中葉氏兄弟到慶元時便多在一處名為蓬萊客棧的小旅社落腳。
到那一問,店家立刻應上,說確有從處州來的葉姓兩兄弟,月餘之前來住過,但早已走了。張鏑怏怏出門,卻發愁那一船貨無可靠之人經手如何售賣,昌國諸事待舉,若幹等在這實在誤事。
正悶頭往外走,忽聽一人驚喜的聲音:“礪鋒兄,你怎在此?”
抬眼看去,翩翩少年、長身玉立,不是葉承又是誰人!
張鏑大喜過望,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原來自慶元分別後,葉氏兄弟二人賣了貨回去,又跑紹興府上虞等地收了些越窯瓷器,雖離得不遠,但辦貨盤恒了一些時日,離上次分別一月有餘,又來慶元販售。此時葉繼停船去找相熟的牙人,葉承則趁便攜行李來客棧安置。一個出門、一個進門,險些錯過,卻正巧遇上。
不久葉繼也談妥了生意回來,三人相見,自然又歡喜無比。
就在店中點了幾個小菜,一壺黃酒,邊吃邊談。張鏑談到有一船貨需要葉繼經手賣出,並相邀一同下海自己做海貿,葉氏兄弟滿口應許。他二人其實早就想自己出海,可惜海貿本錢太大,未能如願。隻能在周邊四處奔走行商,每日勞碌卻收獲微薄。但同樣的貨物由海商轉手往南洋、高麗、倭國等地一賣,無不是數倍之利。兄弟二人得知有這樣的好機會,躊躇滿誌、興奮不已。
接下來幾日,葉繼四處忙碌,一麵與各海商聯係買賣,另一麵托人招募熟練海員、水手及賬房、夥計、領航員,為下一步出海做各項準備。
有了葉繼這樣經商多年業務精通的能手,張鏑輕鬆很多,他給胡隸寫了封信,說明了在慶元的行事一切順利,並將趙知府發下的文書附上,一起讓同船來的一名士兵帶往昌國。招人、賣貨都需要時間,閑下來的幾日張鏑在城內城外到處走走,看看城池、山川形勢,也藉以放鬆心情。葉承每日形影不離跟著張鏑,倒仿佛他倆才是親兄弟一樣。
這一日,葉繼仍出門忙碌,張鏑與葉承則租了騾馬往西城外去,因張鏑想起了在府衙時袁鏞曾誠邀他往四明書院找他,於是趁著有閑去拜訪一番。
書院在城西二十裏外黃古林,舊稱黃公林,傳說商山四皓之一的夏黃公曾隱居於此,該地清溪繚繞、茂林修竹,環境十分清幽。
張鏑、葉承上前通了姓名,看門的老仆並不通報,直接便引他們往後堂走,原來袁鏞曾留了話給門上,近日有一姓張的年輕人要來,可直接進去會見。
進到後堂,袁鏞正與五六名年輕學子論《易》:“魯將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貢占之以為凶,何則?鼎而折足,行用足,故謂之凶。孔子占之以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謂之吉。果克之……”正欲闡發釋義,卻見張鏑等人進到院中來,振衣起身,大笑道:“今日占得一卦,雲有貴客臨門,果然如是!”說著走到門外,下階親迎。
張鏑忙側身避過,躬身行禮,口中遜謝:“不敢勞先生迎候!”
袁鏞來執住張鏑的手,親切拉進堂中。朗聲對眾弟子說道:“這是太學上舍張礪鋒,婺州俊彥,才學品行皆可為爾輩之師!”堂中諸人都來見禮,有的疑惑、有的好奇、也有的似乎麵有不服。
張鏑被袁鏞如此讚譽,有點受寵若驚,多次謙讓下仍被眾人推坐於袁鏞身側,位居眾弟子之上。
這時坐中便有青年士子以討教為名,向張鏑發問:“不知前輩,通何經,治何史?”
張鏑知道這是來摸他的底,好做針對他的對策。於是微笑,淡然答道:“不敢稱前輩,在下不拘經史,但重實務!”
才說罷,就有人竊竊私語,更有的哂笑一聲,大約認為張鏑不通經史,無真才實學。
果然有人緊接著說道:“前輩學問廣博,自無需拘於經史。而今外有強敵、內無長君,國家如欲傾之器,存亡之際,間不容發,請問前輩可有成策?”
張鏑一聽,知道正戲來了,說了實務,便問你實務,還拋出拯時救國的大問題來,顯然是想來個下馬威。這時書院中學習的眾士子也聞聲而來,堂下已站了二三十人。
張鏑站起身,向袁鏞一拱手,而後才麵向眾人肅然說道:“方才這位兄台所問,保國家之策也。然,我欲與諸君論之者,保天下也。
危亡之際,有亡國,有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
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胡元伐我中國,夷狄腥膻,汙染華夏。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與禽獸無異,若其進主中國,則天地異氣,人紀蕩然,誠為亡天下也!
我華夏之人,何止千萬,忍看大好河山淪為腥膻之地否?忍看禽獸殺我父母、食我妻子乎?
如人人有保天下之心,則胡虜安敢窺我中國焉!?”
最後張鏑加重語氣道:“我別無良策,隻有八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袁鏞擊掌大讚。
堂下諸學子聽罷皆激蕩不已,軒然大嘩。華夷之辯他們素來知道,但無疑,這次才有了更深刻的意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八個字雖然並沒有提出具體的救國之策,但卻如此的振聾發聵,如此的衝擊人心。
數日之內,張鏑的這八字論句便傳遍了慶元士林。
當時之人,首重理學,隻尚空談,非語孟中庸大學不講,言必稱周程張朱。凡治財賦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為粗材;讀書作文者則為玩物喪誌;留心政事者則為俗吏。
張鏑的話無疑是向這種虛浮的社會風氣宣戰,故自然有些人說些酸話,甚至有腐儒捕風捉影,說他大言救天下,卻隻口不論趙宋江山,所謂“保國者肉食者謀之”更是目無君上,大逆不道。但大部分人,尤其是年輕士子,都被這八字觸動,油然而生一股責任感與使命感,其中又以四明書院的學子們為最,袁鏞更是推崇備至,年長張鏑二十歲卻以平輩之禮去回訪。張鏑很是感動,多次往來中發現袁鏞誌節慷慨、忠義無雙,實可為良師益友,他那些學生們雖有些傲氣,但也不乏才氣,頗有銳意進取之人,多值得交往。
一次無意間的拜訪,結識一班誌同道合之人,也算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