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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因利而合

  方府的前廳內,方老爺仍穩穩的坐在面向著大門的主位上,悠閑怡然的表情已換成深深的擔憂,對他唯一的兒子的擔憂。


  曾幾何時,一個商賈大富之家,整天惹點小禍,四處閑晃無所事事的紈絝少爺,竟然莫名入了朝堂,一路驚險走來,如今已成了手握重權的一員大官,現在更深陷皇權爭奪的漩渦而不可自拔,任何小小的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賠上全家人的性命。


  方家只此一脈,三代單傳下來,人丁已經非常稀少,到了方錚這一代,方家已只剩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儘管這個兒子平素很不老實,偷雞摸狗,欺軟怕硬,什麼狗屁倒灶的荒唐事都干過,可他畢竟是方家唯一的血脈,而且他毫不辱沒方家的門楣,已然成了方家近百年來唯一一個入朝當官,並成為當朝重臣的人。


  可愈是這樣,方老爺就愈加擔心。


  老天待方家不薄,世人想得到的東西,方家都有了,然而古人常言「福兮禍之所伏」,好運氣總有用盡的一天,方老爺在害怕,他怕不久的將來,眼前所得到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甚至於,整個方家都有可能消失在這世上。


  這種擔心並非杞人憂天,他的兒子,方錚,正捲入一場誰也無法預料勝負的皇權爭奪之中,勝了,方家從此可以一步跨入世家門閥的行列,享永世榮耀。敗了,滿門盡屠,無一活口,這是一場豪賭,以生命為代價的豪賭。


  「錚兒,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一旦陷進去,就無法再退出了,官場如戰場,牽一髮而動全身,參與進去,便身不由己了,趁現在陷得不算深,收手還來得及。」方老爺目注方錚,嘆息道。


  方錚神色怔忪,接著苦笑了一下:「爹,您老人家知道,孩兒是最怕死的,平日里見著危險就躲,遇到軟的就上,以孩兒的性子,怎麼可能願意參與到如此危險的奪嫡爭位的鬥爭中去?」


  方錚緩緩環視著廳內眾人,有父母,也有老婆。他們,都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覺得有歸屬感的親人。穿越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方錚心中本就充滿了驚懼和排斥,他並不覺得穿越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可是他已經來了,那麼就得好好活下去。


  所謂高官厚爵,所謂萬貫家財,他都沒放在眼裡,皇上升他的官,他沒見得多高興,莫名發了財,他也沒有欣喜若狂,因為他總覺得這些都不是真實的。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如今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不正是如此么?浮華之外,自己真正能擁有的,便只有眼前這幾位愛責至深的親人了。為了他們,方錚只能選擇去爭取,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去爭,勝利者也永遠不會放過他和他的家人,——除非他自己成為勝利者。


  這是個很簡單的選擇題,成年人不假思索就能做出選擇,退出這場爭鬥?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方錚不是什麼偉人,他也並不覺得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有多偉大,說穿了只有一句話,他不想死,更不想家人死,所以他只能讓別人死。只要家人能活得好好的,哪怕逼著他扯旗子造反當皇帝,他都敢幹。


  方錚緩緩注視著家人們,一字一句道:「有些事,不能不做,不做就只能死,所以,我必須要做,哪怕敗了輸了,我至少不用去後悔當初該爭的時候沒去爭。孩兒已經成家,保護好家人是我的責任,為了你們,孩兒縱是舍了自己這條命,也要護得你們周全。」


  慣來嬉皮笑臉的方錚,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從沒如此正經過。


  方老爺聞言一顫,渾濁的老眼瞬間便浮上了一層淚光。兒子真的長大了,以前那個混帳透頂的他,何曾說過如此樸實卻又感人的話?

  孩子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就夠了。


  一旁的方夫人和長平早已感動得珠淚漣漣,淚眼朦朧之中,模糊看到面前這個看似瘦弱的身軀,忽然變得高大,強壯,彷彿能為他們扛起一切重擔和打擊,她們有幸看到方家這一代新的頂樑柱正慢慢站直了腰,為她們撐起一片新的天空……


  一家人難得的坐在一起,享受著這溫馨而感動的時刻。


  可惜好景不長,總有那沒眼力見兒的喜歡跳出來滿足一下焚琴煮鶴的惡趣味。


  方錚臉上正經的表情忽然一變,變得可憐兮兮,語氣也充滿了欠揍的味道:「哎,我剛才是開玩笑的,爹,要不幹脆咱們跑路吧,京城很危險啊……」


  全家人聞言盡皆楞住,然後動作一致的使勁眨眼,彷彿不敢相信,剛才那個滿臉正氣,渾身上下一股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無畏氣勢的人,真是他嗎?一個人的表情怎麼可能變換到如此神鬼莫測的地步?


  現在的方錚,看起來就像一個賤人,不,太誇他了,他就像一坨只要不嫌臟,便可以隨便亂踩的牛糞。


  方老爺萬分無奈的搖搖頭,又瞪了一眼方夫人:「看你生的兒子!」


  說完方老爺理都懶得理方錚,一拂袍袖,徑自起身往後院走去。


  方夫人也起身,瞟都不瞟方錚一眼,跟在方老爺身後不服氣的道:「兒子是我生的,可他是你教的,你自己沒教好,怎能怪我?」


  「你若不生他,我還用得著教嗎?」


  「哼!多新鮮吶!那我生他的時候,你怎麼不一把掐死他算了?」


  「老夫若早知道他長大后是這副模樣,你以為老夫不敢掐么?」


  「那你現在去掐死他也行呀。」


  「唉!來不及了,他肯定不樂意……」


  「…………」


  「…………」


  方家二老在爭吵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方錚站在原地,獃滯的看著二老消失的方向,像條死魚般,一動不動。


  長平在他身旁,見他滿臉臭臭的表情,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方錚回過神,哭喪著臉道:「你還笑得出,哎,我在咱家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呀?至於嗎?我好歹也是方家千頃地里的一棵獨苗呢,有你們這麼對待獨苗的么?太傷自尊了,宓兒,咱們回去收拾收拾,離家出走吧……」


  長平嘻嘻一笑,漂亮的大眼彎如新月,搖頭嬌聲道:「夫君你自己去收拾吧,今日商號送來的帳簿我還沒看呢,不陪你了。」


  長平撫了撫方錚的臉,哄小孩似的道:「乖,你自己一邊玩去啊……」


  說完長平如一隻翩躚的蝴蝶,飛出了前廳。


  只剩下方錚一個人,無比幽怨的蹲在牆角,委屈的畫著圈圈……
——

  下午的時候,方錚去了吏部衙門。


  吏部衙門位於皇城北側,由於吏部主管華朝所有官員的考核升遷調任,油水頗豐,時值開春,吏部每年對官員們的政績考核即將開始,所以衙門門口人潮湧動,來往進出的各地地方官員絡繹不絕。


  方錚未著官服,只帶了幾名身手高強的侍衛,下了官轎剛走到衙門口,不少官員便認出他了,這一年多來,方錚的名頭實在太大太響亮,而且很黃很暴力,特別是他還兼任著督察百官的重權,誰敢不認識這位權勢熏天的爺?


  眾官員像一群素了多年的老流氓見著花姑娘似的,蜂擁而上,將方錚圍在中間,阿諛奉承之詞猶如滔滔那啥,直拍得方錚眉開眼笑,心中大呼過癮。以往總是自己拍皇上馬屁,今兒方大少爺享受了一番被人拍馬屁的滋味,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好不容易擺脫那群熱情似火的官員,方錚徑自穿過衙門大堂,往裡走去。


  吏部衙門建於前朝,因京城之地少經戰亂,所以衙門也保存得較為完好,只是年代久遠,略顯老舊,老舊之中卻透著古色古香,莊重肅穆之中多了些許雅意。


  衙門二堂門邊黑底金字鑲著一副楹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


  胖子正在二堂正中辦公,來往辦事的官員進進出出,胖子於案上提筆疾書,忙得滿頭大汗,頭都顧不得抬。


  二堂兩側的文案上,吏部的官員們也忙得四腳朝天,吏部是管官的衙門,相當於今天的組織部,古來做官便是百姓心中的第一追求,這管官的衙門當然炙手可熱。


  吏部官員見方錚笑眯眯的走進來,盡皆一楞,接著都放下手頭的工作,紛紛向他拱手見禮。


  方錚哈哈大笑,兩手向下虛壓,打著官腔道:「哎呀,同志們的工作熱情很高漲嘛,不錯不錯,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啊,就當本官是一個,啊,普通的老百姓嘛,呵呵,哎呀,本官心中很是欣慰呀……」


  眾官員陪著笑,忍著噁心給方錚見過禮之後,這才告了聲罪,忙工作去了。


  胖子也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笑著迎上前來,嘴一張還沒說話,方錚朝他擺了擺手,仍舊打著官腔道:「……先不忙著跟本官彙報工作嘛,本官不急,胖子呀,多大了?家裡幾口人?可有成親?本官代表組織關心一下你,你有沒有一種甜到憂傷的幸福感?…………」


  胖子笑容僵住,兩眼發直的看著方錚站在吏部二堂內大擺高官架子,半晌,不由苦笑道:「方兄,為何你每次出場,總是這麼的……這麼的……」


  「閃亮,對吧?」方錚笑眯眯的接道:「我也這麼認為,就像漆黑中的螢火蟲,那般……」


  「鮮明,出眾。」胖子也沒好氣的接過話,然後翻了個白眼。


  方錚扭頭看了看四周,拉著胖子走到堂側的一個角落,低聲道:「你在吏部混得不錯呀,沒你說的那麼慘吧?我看吏部的這些官員對你也恭敬得緊,你為何老說自己舉步維艱?」


  胖子苦笑道:「恭敬當然恭敬,可這群官場老油子都是勢利的主兒,如今京中盛傳太子即將被廢,而爭奪新儲君的最熱人選是壽王,現在朝中官員分了三派,一是仍忠於太子的,二是向壽王靠攏的,三則是那些駐足觀望,暫不表態的,我這個福王,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方錚搖頭道:「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話么?別去管外面的風言風語,你就塌塌實實辦你的公務,你做的一切你父皇都看在眼裡,他心中自然有數……」


  接著方錚目注前方,冷笑了一聲:「……某些人滿世界拉攏大臣,走門子,結黨給自己造勢,卻不知皇上最討厭的就是結黨,你我群而不黨,反倒比他們更佔了先機,很好,你就保持目前這種姿態,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的,不妨交給我來辦……」


  胖子眨眼道:「什麼事情我不方便做?」


  方錚笑眯眯的道:「結黨。」


  胖子嚇了一跳:「你剛才不是說,皇上最討厭的就是結黨么?」


  方錚點頭道:「皇上討厭皇子為爭權而結黨,但我結黨卻不是為了爭權。」


  「那你為了什麼?」


  「為利。」


  胖子愕然道:「什麼意思?」


  方錚正色道:「自古以來,無論民間還是官場,人皆因利而合,因利而分,可以說,利之一字,是左右人與人關係的一個重要砝碼。所以,你若有意問鼎太子之位,不是簡單拉攏一下大臣,送幾件重禮就可以的,要將朝中的大臣的緊密的聯合起來,讓他們心甘情願綁在你這條船上,而讓他們心甘情願的原因,就是『利』。」


  胖子怔忪了片刻,隨即搖頭,滿臉不贊同道:「方兄此言差矣,我朝舉凡入仕之官吏,小到一縣之縣尉縣丞,大到一品二品之大員,都有朝廷俸祿供養,加上平日收的下屬孝敬賄賂等等,做官的誰會缺錢花?你用利這一字來綁住他們,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方錚笑道:「你才不切實際呢。誰會嫌錢多?怕咬手啊?他們收受的賄賂,總歸不是正路,我若給他們一個光明正大的賺錢法子,請他們象徵性的參個小股,你猜他們願不願意?」


  胖子仍不敢苟同:「做官之人皆是輕利重權之輩,你拿利之一字去聯合他們,這種因利而合的關係,實在太過脆弱。」


  方錚冷笑道:「輕利?胖子,你也太看得起那些官兒了,你以為他們嘴上說著輕利,他們就真的輕利了么?誰沒有家小?誰沒有妻妾?遇到好看的綢緞,名貴的珠寶,前朝的古畫絕跡,他們想不想買?想買哪來的銀子?你見過哪個當官兒的不愛錢?」


  「兵部尚書魏承德,老頭兒六十多歲,混跡朝堂一輩子了,他的官風夠廉潔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在百花樓包養了一個紅牌姑娘,朝廷每年給他發的那點俸祿,他全折騰到那姑娘身上去了,弄得自己家裡跟遭了災,被人搶了似的,他自己也寒酸得像個叫花子,你說他缺不缺銀子?別人若送去賄賂,他可能不會收,可我若給他一個賺錢的門路,正大光明的賺銀子,你猜他會不會願意?」


  「胖子,你出身尊貴,生下來便是親王之尊,皇上寵你,封你王爵,賜你土地田產,你名下產業繁多,所以你這輩子沒缺過錢,自是不知銀子的重要性。可別的官員並非跟你一樣生來便不缺錢花,你以為只有商賈之輩才重利么?其實當官的比商人更貪婪,因為他們比商人更需要錢。巴結上司,收買屬下,甚至於……買官鬻爵,哪樣不需要花銀子?所以說,咱們用利來吸引他們,使他們有個正大光明賺銀子的機會,而不怕被言官彈劾,這比送他們重禮更有效。」


  「咱們不跟他們談朝政,不跟他們談結盟,咱們只談生意,跟那些官員只保持生意上的來往,表面上看,好象咱們沒得著什麼,實際上,你已無形之中得到了一股莫大的人脈基礎,因為他們與咱們的利益已經綁在一起了,所以以後無論是朝堂還是公事,他們都會有意無意的向著你說話,因為維護你,便是維護他們自己,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們比誰都明白。」


  「那你打算如何做?」


  方錚笑眯眯的道:「我方家商號那麼多賺錢的買賣,只要從中劃出一項買賣出來,請他們隨便參個股,以後坐等分紅,這麼好的事,誰不願意干?咱們的優勢,太子和壽王可沒法比……」


  「只要他們跟咱們合起伙做買賣,以後你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而且這也不是結黨爭權,你父皇縱是知道,也不會對你有惡感的,這事兒我已考慮周全,就由我來辦吧,你就老實做你的吏部堂官。」


  胖子聞言思索了半晌,終於若有所悟的點點頭:「你說的,確實頗有道理,我自小長在深宮,後來又獨居於王府,對於朝中官員們的心思,琢磨得不如你透徹。方兄,幸好有你助我,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支撐下去。」


  方錚笑道:「你也別客氣,咱們哥倆誰跟誰呀,我知道你最近缺銀子,今兒特意給你送銀子來了,呵呵,我這是雪中送炭啊……」


  說著方錚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看都沒看,一股腦兒全部塞給了胖子。


  胖子最近確實缺銀子,也沒跟他客氣,接過銀票隨意數了數,發現居然有四萬多兩,不由驚喜抬頭道:「這麼多?你怎麼弄來的?」


  方錚聳了聳肩,無所謂道:「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想打劫戶部尚書杜松君么?」


  胖子嚇得渾身一抖,滿身肥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面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他哆嗦著嘴唇,壓低了聲音道:「你……你真劫了杜尚書?方兄……你,你不會真這麼沒溜兒吧?」


  說著胖子嘴角一撇,已經快哭出來了。


  方錚切了一聲,輕蔑的白了胖子一眼:「我的人品有那麼差么?戶部尚書隨隨便便能劫的?你真以為我是那種膽大包天的主兒?」


  胖子聞言心頭一松,擦著滿腦門的冷汗,虛脫一般連道:「還好,還好……」


  「我只是劫了他手下的主事而已,杜松君嘛,多踩幾天點子再找機會吧……」


  「撲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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