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重華宮中,天子的雷霆震怒多年罕有,一時間宮宇動搖,人人自危,本就靜穆的大內幾乎陷入死寂。洛文簫就踩著這個時候踏入皇城,前來問安。但他沒能見到皇帝,隻因天宜帝被靜王氣得髒腑起火,七竅生煙,偏偏一時失言又被戳穿了那點連自己都不願正視的心思,無論求情的、落井下石的還是勸慰打圓場的,誰也沒心思見,帶著一臉幾乎能擰出水來的陰沉表情,徑自拂袖回了後宮。
洛君平目睹全程,也有些驚魂未定,卻想等著看如何收場,於是以擔心君父身體為由留在宮裏不走,轉到平日裏侯見的東偏殿靜觀其變。
太子一到,他連忙遣開殿中內侍,將前後經過複述一遍,笑道:“看父皇這意思,洛湮華非跪上一整夜不可,明日還不定如何重處。”
洛文簫聽得喜不自禁,他本來患得患失,擔心靜王小意求情,或者找出理由撇清脫罪,遊說得天宜帝竟而放他一馬,而自己不在場就坐失了千載難逢的良機。但是他如今已然輸不起,須得處處謹慎,以自保為先。
想到待在宮裏雖能添油加醋,但萬一被洛湮華反將一軍,扯出曾與昆侖府勾結的過往案底來,隻怕討不到便宜,卻惹動了皇帝疑心。故此思前想後,還是讓安王來打頭陣,洛君平什麽也不知情,說起話來無所顧忌,錯了一句半句不會傷筋動骨,煽風點火說不定效果更佳。
現在看來,不管計策本身還是這層安排都是英明睿智,天宜帝反應之大還超過他的預計,無需自己從旁下功夫就勾起了昔年遺恨,足見一年來朝廷與琅環的平靜合作都是表象,帝心的疑忌從未停止。隻要牽及琅環舊案,皇帝就惱恨異常,而靜王更是一如既往死不低頭,這才是對付洛湮華的不二法門。
如此,氣頭上的皇帝怎肯賜給解藥,待到今夜靜王毒發身死,心腹大患就此除去,朝廷與琅環重新勢同水火,局麵再難重歸平靜。餘下雲王手無兵權,寧王年齡尚輕,假以時日如何是自己的對手。想到這裏,饒是他城府深沉,狂喜之下也差點行諸於色,連忙收斂表情,用擔憂的語氣問道:“不知父皇此刻好些沒有,受了這般忤逆衝撞,莫要傷了身體。”
安王盡管事先不知情,但他隻是心氣浮躁,人並不笨,何況適才書房裏靜王清清楚楚提到了北遼和昆侖府,見此情狀心裏如何不明白。洛文簫暗中做的一些事並不會通過他,但時日久了,隨著對太子心機手段的了解,總能從旁看個八九不離十。不過向來太子不主動提起,他也隻做不知,是為保身。此時此刻,他看著洛文簫掩飾不住的喜色,總覺得心底幽幽冒涼氣,這一手實在毒辣,動用昆侖府不奇怪,但是難道其中真的勾結了北遼?
他搖頭說道:“父皇確實氣壞了,已擺駕芷汀宮,傳旨說身體欠安,讓侯見的臣子一律回去,有事明日再議,今晚誰都不見。接著又壓低了聲音:“那一位的樣子也不太對,看著像是病了。不過我總覺著,父皇氣歸氣,畢竟幹係太大,李統領又不肯出個定論,說不準還會讓他緩過這口氣來。”
洛文簫心中冷笑,他對碧海澄心的藥性早已詳加了解,眼看距離戊時不過一個時辰,隻要天宜帝盛怒之下鐵了心不給解藥,今夜便是洛湮華的鬼門關。以病弱的身體,在剛下過雨的濕寒天氣裏,靜王說不定連子時都撐不過,決計熬不到天明。
如是一想,又是一陣難以形容的暢快。但他經曆過的場麵畢竟不少,深知眼下才是最關鍵的時刻。洛湮華的話說得太狠又太透徹,隻要天宜帝冷靜下來,順著這番話略微深入去想,用不著拐幾道彎,疑點就會直指與昆侖府關聯深厚的自己,隱隱還帶上了當年陰謀。
再度逼反琅環是大事,以皇帝恐懼流言又瞻前顧後的性格,怒氣一退,隨時有可能改變主意。成敗就在今夜,一旦靜王得了解藥,禦林衛與琅環同時徹查,揪出了昆侖府,自己必定難逃嫌疑;縱然已經安排了後著,仍會落於被動、無望翻盤。唯有靜王死在宮中,皇帝為了維護自身的決斷,必然用盡鐵腕將一切懷疑非議都壓下去,不容任何人質疑或追查,這件事才能如願就此定局,成為琅環舊案的重演。
從現在起幾個時辰之內,他必須寸步不離地守在宮中,阻止一切有可能令靜王延命的人或事,直到洛湮華氣絕在長寧宮外,方為穩操勝券。
他負手在偏殿中走了幾步,沉聲說道:“父皇被大皇兄氣得身上不安,我等既為人子,須得盡孝,今晚便守在宮中,請聖躬安,決不能讓任何人再去煩擾父皇。”
他來之前並沒有坐在府裏空等,早已查知雲王一早就出了洛城,不到明天這時候不會返回;至於洛憑淵,這會兒想來已到了鼎劍侯府,林淮安籌劃已久,自然會精心招待,竭盡全力將連環計中的另一環完成。這兩個麻煩人物今日都不可能出現在宮中,至於其他人,誰有這個本事勞動已經回了後宮的皇帝重新回前殿召見呢?唯一讓他有些掛慮的,就是天宜帝去的是芷汀宮。如果韓貴妃沒有失寵,能將皇帝招到蘊秀宮去,一切就完美無瑕了。而蓮妃卻是洛臨翩的母妃,性情又恬淡,倘若被她將天宜帝的怒火安撫下來,轉而放過靜王,就前功盡棄了。
他瞬間閃過一個惡毒的念頭,過一會兒,不若到長寧宮前看望長跪的皇長子,這個宿敵值得自己親自去送最後一程。他能想象母妃當年到鳳儀宮勸皇後自盡時的心情,欣賞平生大敵的絕望與掙紮該是何等快意。據說碧海澄心發作時剜心蝕骨,甚於世間最慘酷的刑罰,得不到解藥就會無休無止,極少有人能撐過十二個時辰,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洛湮華在自己腳下生不如死地輾轉哀嚎了。萬一皇帝真的賜給解藥,正可裝作不知情從旁阻攔,勢必使靜王有死無生。
雲王站在洛水之側,凝望遠處行人進出的城門,剛化凍的清碧江水從他身畔流過,腳邊草色青青,隨處可見柔潤的嫩綠,雨後的泥土散發沁人心脾的芳香,沿岸已有不少桃花含苞初開,明明灼灼。在滿目的淺粉嫣綠中,他一身白衣孑然而立,望之宛若神仙中人。
他的神色間不見絲毫早春踏青的嫻逸,絕美的臉龐寒若冰霜,隱隱透出一層少見的焦慮。秦肅沉默地站在他身後。
“都給我趕快,最多半盞茶,誰若這個時候還惜花浪費時間,別怪我重處!”洛臨翩回過頭冷冷說道,十餘名正在攀折半開桃花的護衛急忙加快速度。
“你們兩個不用折花,”洛臨翩點手叫過兩名親隨,分別囑咐數語,“請端王叔一定幫這個忙,得訊即刻進宮,理由隨他自己找。睿王叔那邊也是一樣。”
兩名親隨立即奉命上馬而去。
雲王又道:“阿肅,別急,有黎瑞在城門守著,我們沒入城,看哪個不要命的膽敢關城門。”
秦肅沉默著,目光同樣投往入城的方向。
“小霍,適才告訴你的話,全都記住了麽?”洛臨翩見各人手中都已有了半捧桃枝,又頭也不回地朝身側做最後的確認。距他不遠的桃樹下,正忙著折枝的人影一身暗藍勁裝,停下手中動作,上前低聲複述了一遍。洛臨翩頷首:“可以了,就到此為止,全部上馬隨我回城,去重華宮!”
一行十餘騎皆是箭衣白馬,簇擁著當中的雲王,如同一陣旋風般穿過東華門,徑自卷向重華宮城。
此時天色將昏未昏,洛文簫在宮中以太子身份下了嚴令,大皇子觸怒皇帝、被罰長跪的消息不得傳出宮外,又暗命幾個得用的內侍守在分界前後宮的天街入口,無論何人求見一律攔下,不準通傳驚擾皇帝的安靜。他讓安王仍舊守在偏殿,自己則朝長寧宮走去。
與此同時,前往城東鼎劍侯府探病的寧王洛憑淵,也遇到了事先萬萬預想不到的情況。
鼎劍侯府的從人前來靖羽衛所傳信是在正午時分,洛憑淵今日要布置處理的事務格外密集,他又惦記著早些辦完回府,因此已經吩咐下去,若無緊要公事,各處府衙派來的官員、信差概不麵見。
林淮安派來的是自己的親信,奉命勢必要見到五皇子,以林辰的名義請寧王到府中一敘。既然為的是私事而不是公務,便同樣被擋在外麵。這人就朝著衛所的校尉又是塞銀票、又是講好話,說有林少將軍的口訊,務必要當麵稟過寧王,央求通報一聲。
靖羽衛所上下都知道林辰與五殿下交情匪淺,故此倒也沒為難他,待到洛憑淵與兩位副統領議事完畢,果然稟報了進去。
洛憑淵記起曾經許諾要去看望林辰,隻是出了關綾失蹤事件,他一時提不起心緒也挪不出時間,本想過兩日再說,聞報就知道該是林辰等不及了,遣人來催促。
“讓他進來回話吧。”他說道。
待來人進了公事房,洛憑淵見著有些麵生,這不是從前林辰身邊日常使喚的那個隨從,莫非一去半載,家中換了人服侍?
林辰傳話說,這些日子關注比武形勢,十分盼望他能前來。這兩日身體不適,更加掛念,請他無論如何過府一聚,權作再遊故地,重溫昔日小住時光。
洛憑淵聞言不由皺眉,林辰說話的風格的確這般直白,但聽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他也顧不上多想,先是微感擔憂,林辰是那種生病受傷了必然報喜不報憂的性格,既然會提到略有不適,實際上可能嚴重得多。而且,明知自己忙碌,這麽急切地相請,也有些不尋常。
他沉吟一下,問道:“你家公子哪裏不適,可是生病了?”
他這一問,那親信臉上立時現出憂急焦慮之色:“少爺他,他回來後一直不大好,雖說有夫人照顧著好生將養,但自從比武開擂以來,就吃不下睡不著,每日隻是等著消息,人煎熬得厲害,瘦了不少。前幾日本來隻是偶感風寒,誰想吃了幾服藥卻越發重了,昨夜還發起燒來,昏昏沉沉直說胡話,府裏已經連請過三個大夫,都說是心病。”說著眼中含淚跪了下來,“夫人都急壞了,這心病還需心藥醫,治病如救火。知道五殿下事務繁忙,求您千萬撥冗來看看我家公子吧,除了您還有誰能開解他的心病!”
洛憑淵聽他說了這麽一大篇,神情懇切,看起來一片拳拳忠心,卻想到了為何方才覺得不對勁。林辰從北境回來以後就不願提起自家侯府,有時觸及,往往不是沉默就是迅速轉移話題,怎麽回去待了一個多月,就說出再遊故地,重溫小住時光這樣的話來了?
他心中起了一絲疑慮,眼前從人並非林辰的舊仆,表現得過於忠心可嘉便顯得誇張,林辰這家夥是怎麽回事?現在應該也能走路了吧,真的得了相思病,還是另有緣故,在鼎劍侯府中遇到了什麽事?為什麽不派個自己認識的隨從來請呢?
如此一想,他卻真的有些不放心了,思忖片刻,說道:“你回去報於林少將軍,我稍晚就去看他。”
無論出了什麽問題,去了一看便知。
從人千恩萬謝地走了。洛憑淵再用了一個時辰將手邊的事情處理完畢,便動身往座落在城東的鼎劍侯府而去。這時候,他想的是,隻要林辰沒有大事,還是須得盡早回到靜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