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踏雪獅子驄
第八十六章 踏雪獅子驄
說實話,李言慶和鄭善願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衝突。
以前在滎陽的時候,他不可能去招惹鄭善願。而鄭善願呢,也許更願意把鄭元壽,鄭仁基當成對手,言慶在他的眼裡,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兒,他還不屑於去找言慶麻煩。
但是現在,李言慶卻悄然動了殺念。
反正你老人家活著也是個死,倒不如把人頭交出來,當作我進身之禮吧。
胯下大宛良駒,名為追風。雖然比不得當年的玉蹄兒,卻也是馬三寶在西域千挑萬選出來的寶馬。其特點就是,短程衝刺速度奇快,故而被定名追風。就見追風從紅土坡上風馳電掣般衝下來,叛軍士卒還沒等站穩身子,言慶長槊已然出手。兩道寒芒閃過,兩股鮮血噴濺。
言慶手中的長槊,是那種制式長槊,用起來遠非早先重槊可比。
但他習槊時,所使用的就是這種制式長槊,故而也頗順手。槊以衝刺為主,講求一擊必中,如獅子搏兔。可言慶用槊,卻留有三分后力。槊入敵身,藉助刺入身體的摩擦反衝之力順勢拔出,再次刺擊。故而,兩名叛軍胸口,只留下一個扁平的血洞,倒地之後,立刻斃命。
對付這些叛軍,言慶的手段多了去。
幾乎沒有收到任何阻攔,一路殺將過去,眼見著就到了鄭善願跟前。
鄭善願在片刻的失神過後,也反應過來。
「我兒,救我!」
吟詩作對,鄭善願擅長的很。可是搏殺疆場,這位滎陽鄭氏的族長,卻是生平頭一遭。以至於言慶快到他跟前時,竟然不知所措。甚至連轉身逃跑都已忘記,只在原地大聲的呼喊救命。
鄭善願長子鄭玉,次子鄭方,二話不說衝上前來,要雙戰李言慶。
三子鄭艾、四子鄭嵐則擰槍上前,攔住了雄闊海和闞棱兩人。雄闊海正跟著言慶殺得痛快,被人攔下之後,頓時勃然大怒。只見他在馬上大吼一聲,如同巨雷的咆哮,令那鄭艾心驚肉跳。刺出一槍輕飄飄沒有半分力氣,被雄闊海一個側身後,有胳肢窩蓬的夾住槍桿,手中大斧順勢回摟,咔嚓一下子,就把鄭艾的腦袋砍下,鮮血四處噴濺,無主戰馬落荒而走。
這斧頭,起源很早。
在黃帝時期定下的五刑之中,第四刑既是斧鉞。
不過這斧頭的用法,在一開始並不多。商代時用斧最盛,而至周代,斧頭就變成了儀仗禮器,漸漸被人遺忘。在漢朝時,南中蠻人,創出斧法,是斧頭正式成為戰陣搏殺時的利器。
雄闊海所用的斧頭,不同於隋末時最常用的長柄斧和鳳頭斧,而是言慶參照板斧式樣打造而成。其殺傷力,遠比鳳頭斧要強上十倍,外形剽悍,震懾人心。加之魚俱羅傳授板斧三十六法,雄闊海自身有苦練混元球,這一斧頭下去,威勢駭人。鄭艾不過粗通武藝,如何能與雄闊海較量?另一邊,鄭嵐對上了闞棱,卻被闞棱奪走兵器,順手一刀砍下了頭顱。
這兩位爺凈走上三路,更顯駭人聲勢。
周圍叛軍本就慌亂了手腳,眼見著那血肉橫飛的情形,嚇得丟掉兵器,扭頭就走。
可未走兩步,卻聽山坡后馬蹄聲響。謝科率兵突然出現,在馬上左右開弓,箭箭奪命。從紅土坡的另一端,又繞出一支鐵騎。清一色黑色鎧甲,為首大將相貌英武,掌中一桿鐵方槊。
鐵方槊,顧名思義,這槊首成四方棱形。
不但可以用處普通的長槊招數,還多了許多劈砍橫掃的用途。槊出之後,會留下一個四方的棱形傷口,只要被傷到,就難以止住流血。言慶初識鐵方槊的時候,甚至覺得,那後世所用的三棱軍刺,就是脫胎於這種鐵方槊的槊頭。所差別就是在於,鐵方槊槊首,沒有血槽。
此人,正是辛世雄侄子,虹霓關守將辛文禮。
這時候,言慶依照兩儀初分,將鄭玉鄭方挑翻馬下。
鄭善願則在鄭安同的保護下,合乘一馬,亡命而逃。只是這兩人騎一匹馬,馬匹未必能承受住。
眼見辛文禮、李言慶和謝科三面包圍過來,鄭安同也顧不得他老爹了,反手一下子把鄭善願推下戰馬。鄭善願一向嬌生慣養,哪想到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會在這時候把他推下馬來。
蓬的一聲,鄭善願摔在了地上。
「我兒……」
他大聲呼喚,辛文禮已到了他跟前,鐵方槊啪的拍在鄭善願頭上,打得鄭善願,腦漿迸裂。
那雙瞪大的眼睛,圓睜著。也許鄭善願臨死都不相信,他的兒子,會棄他不顧。
「無恥之徒,哪裡走!」
李言慶和謝映登正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人無恥,不能這麼無恥。你可以獨自逃走,卻不能把自己老爹從馬上推下去。這無關恩怨,而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言慶忍不住怒聲喝罵,抬手摘下弓箭,三箭連珠,射向了鄭安同。
與此同時,謝科同樣是連珠三箭。
六支利矢全都落在了鄭安同的身上,只聽他一聲慘叫,從馬上摔下來。可一隻腳還掛在馬鐙里,被戰馬拖著在狂奔而去,聲息漸無。與此同時,紅土坡下的戰事,也已經全部結束。
雄闊海渾身是血,一個勁兒的搖頭道:「無趣,無趣,甚是無趣。」
這廝覺得很不過癮,一旁闞棱雖然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來看,似乎是頗為認同。
「李公子,這些反賊……」
言慶看著被圍困於一處的叛軍士卒,猶豫一下后,沉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傢伙,也是被鄭善願蠱惑。你我如今,並不需要這些許功勞點綴,送到軍中,他們也是一死……倒不如,放他們走吧。」
說完,言慶看向辛文禮,頗有期盼之意。
辛文禮想了想,笑道:「既然李公子為他們求情……也是,咱們無需這些許功勞點綴,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他外表英武果毅,於辛世雄那儒將之風,頗有區別。
但合作一次后,言慶對他倒是頗有些了解。辛文禮好用奇謀,並非一個嗜血嗜殺之人。別看他長的剛正,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可這心腸,卻不錯。李言慶當下與辛文禮拱手道謝,命闞棱和雄闊海兩人,配合謝科收拾殘局。
他和辛文禮,則率部直撲滎陽。
臨別時,他叮囑謝科:「此地事情結束后,立刻返回鞏縣(距離鞏縣二十公里)。讓大家不用擔心,多留意黑石關裴爽的動向。如今援軍已紛紛抵達,楊玄感只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謝科點頭答應。
雖則在官位上,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滎陽郡兵曹參軍,和徐世績不相上下。
可他還是願意聽從言慶的吩咐。高句麗半載袍澤,已經讓他形成習慣。再者說,回滎陽,和回鞏縣,對他並無區別。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此時此刻,滎陽已經在房玄齡手中。
早在言慶得到辛文禮的箭書時,李言慶心裡,就產生了一個計劃。
他先讓房玄齡把鄭善願拖在滎陽城下,而後又設法通過滎陽縣城裡的耳目,和鄭善果聯繫。
鄭善果被楊玄感俘虜,卻不代表著,他會投降楊玄感。
哪怕是他的兒子鄭儼投靠了楊玄感,鄭善果卻不會。原因很簡單,鄭善果是個至孝之人,而且看事情的目光,也遠比那些毛頭小子長遠。所以言慶賭鄭善果身在曹營心在漢,並非楊玄感的人。而事實上也證明,鄭善果即便是死了一個兒子,對隋室卻沒有產生太多怨恨。
相反,在得知了言慶復奪虎牢、滎陽的計劃之後,鄭善果欣然從命。
他雖得楊玄感禮遇,可是卻無兵無權。不過他知道有一個人會願意幫忙,那就是鄭善願的心腹,七房家長鄭士則。這個人從一開始,就追隨鄭善願。但這個人,眼光有很活泛。隨著楊玄感在洛陽的戰事出現不利,鄭士則已慢慢生出悔意。這個時候,鄭善果出面說項,鄭士則一拍即合。
但鄭善願若留在滎陽,鄭士則是沒有辦法控制局勢。
於是鄭善果和鄭士則合謀,將鄭善願騙出了滎陽之後,順勢迎接房玄齡等人,掌控了滎陽縣城。
與此同時,言慶等人密切關注鄭善願的行動,在紅土坡一舉劫殺。
這說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其中所需的勇氣和智慧,非身臨其境,無以得知。李言慶與辛文禮合兵一處之後,迅速趕往滎陽縣城。在傍晚時分,二人已來到滎陽城外。只見房玄齡,帶著眾將以及城中士紳,出城迎接。
以前,言慶是以其中一份子的身份,前來滎陽。
那時候的他,不過寄人籬下,不足為持。而今,當言慶再一次來到滎陽的時候,卻儼然是一位征服者,心境自然是大不相同。
「言慶小弟,你總算是來了!」
房玄齡看見言慶,也是無比興奮,快步上前,和言慶擁抱在一起。
兩人的年紀,相差甚大。可站在一起,言慶的個頭已儼然和房玄齡一般高低。徐世績接著上前,和言慶擁抱,一句話都沒有說。而蘇定方則靜靜站在一旁,直到言慶走過來,他才上前插手,深施一禮道:「末將蘇定方,參見公子……公子,這一次,我們算是大獲全勝?」
言慶哈哈大笑,和蘇定方用力擁抱一下,卻什麼都沒有說。
一旁辛文禮突然對房玄齡道:「久聞李公子之名,如今才知道,什麼叫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房玄齡點了點頭。
在心裡,他卻想著另一件事:如若言慶能年長些,哪怕再長五歲,這天下定能留他名號……
此名號,非彼名號。
在房玄齡的心中,別有蘊意。
接下來,崔至仁之子崔善福也上前和言慶見禮。另有滎陽士紳,紛紛過來問好。而鄭善果卻走在最後,待言慶上前時,他微微一笑,輕聲道:「李公子,咱們又見面了,別來無恙。」
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善果心裡,是五味陳雜。
一場大亂,鄭氏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鄭善願投靠楊玄感,勢必會對鄭氏,造成重大的影響。
他的兒子也死了,這鄭氏未來,該何去何從呢?
對於鄭善果此時的心情,李言慶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些。
上前見禮時,他突然輕聲道:「善果公,有些事情,終須有些人來承擔。不是你我,就是他人。如今這結果,也許最好……善果公無需太過擔憂。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做出準備。」
鄭善果眼睛一亮,從言慶這句話中,他似乎隱隱聽出了什麼。
不過最讓他開心的是,以往言慶和鄭氏的齷齪,他似乎不會再去計較。畢竟,李言慶在此次動蕩中,率先作出了反擊。先是在鞏縣擋住了叛軍的攻擊,而後又與辛文禮等人,聯手收復管城、滎陽兩縣一關。可別小看這兩縣一關,滎陽郡的收復,於整個洛陽戰局,大有補益。
也就是說,言慶此戰之後,其上升的勢頭,已無人能夠阻擋。
他若是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那麼滎陽鄭氏,必將危矣。李言慶身後,究竟站著什麼樣的勢力?鄭善果現在,可真的是無法清楚。
心裡頗為遺憾:如此人才,為何鄭氏就不能留住?
鄭善果心中苦笑連連,但臉上,還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言慶,這份情意,鄭家記下了。」
李言慶等人,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滎陽縣衙。
剛一落座,言慶突然道:「敢問,哪位是鄭士則,鄭先生?」
鄭士則跟在房玄齡身後,正得意洋洋。聞聽言慶的詢問,他這臉色,陡然間一沉……
言慶會不認識他?
當初他李言慶,可就是從他手裡奪走了族老之位,還害得他不得不親手,鴆殺了他的兄弟鄭士機。
可今時不同往日啊!
當李言慶以征服者的身份,再次踏入滎陽縣城后,他和李言慶的地位,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別看言慶是個白身,可看著大堂上的狀況,恐怕連辛文禮,都是以他馬首是瞻。
鄭士則心裡雖然不舒服,卻要強作笑臉,站出來。
這滋味並不好受,因為他要向一個晚輩,而且是曾被他們想要拋棄,但未能成功的晚輩行禮。
當著滿城士紳的面,這如同是打臉一樣。
鄭士則拱手道:「李公子,在下就是鄭士則。」
「鄭先生能幡然悔悟,可謂勞苦功高。鄭氏能有先生,焉得不興?
房司馬,若非鄭先生在,恐怕復奪滎陽,將成空話。如此功勞,非我等可以做主。如今楊賊已露敗相,洛陽之圍業已解開。今郡守不在,當由房司馬書信一封,送鄭先生前往洛陽才是。」
言慶這一番話,讓許多人聞之一怔。
鄭善果在堂下聽罷,眼睛不由得一眯,片刻后猛然向言慶看去,露出感激之色。
滎陽留守陣亡,接任者未知何人。故而,以管城縣令,滎陽郡司馬的房玄齡,就變成了地方最高長官。論品秩,辛文禮的虹霓關守將,果毅都尉尚高出郡司馬半級品秩。但他隸屬軍府,無權插手地方事務。似這種事情,還真就需要房玄齡代勞。房玄齡點點頭,表示同意。
鄭士則有些發懵!
去東都?洛陽……
也就是說,他將要發達了?
一種難以抑制的狂喜之情,湧上了心頭。
鄭士則連連道謝,在言慶含笑勸說下,才退回遠處。
滎陽雖然收回,可戰事並未就此而結束。楊玄感一日不敗,滎陽郡的防衛,就一日不得鬆懈。
八月初八,楊玄感退回皇天原,與集結在一處的屈突通、宇文述、來護兒、衛文升四員大將,二十餘萬隋軍,進行了一場慘烈無比的大決戰。戰鬥的最終結果,楊玄感被四將聯手擊敗。
十餘萬叛軍作鳥獸散,楊玄感帶著親兵護衛,和其弟楊積善殺出重圍。
其麾下將領,李密、韋福嗣等人被俘,韓世鄂戰死於皇天原,另有黑石關守將裴爽,獻關投降。
喜訊傳來,包括言慶在內的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
辛文禮立刻返回虎牢關,徐世績和崔善福,則復回歸管城。房玄齡坐鎮滎陽郡,李言慶則率領蘇烈蘇定方,與房玄齡告別,星夜趕回鞏縣。因為這戰事結束之後,鞏縣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更主要的是,言慶還背負著一個幽居鞏縣,閉門思過的詔令。
戰亂時,他可以不顧此詔令。但是當戰爭結束時,他必須要返回鞏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曾離開過鞏縣,可這面子上的功夫,終歸還要做足。楊廣可不是普通人,那廝愛面子愛到了極致。如果知道言慶無視他的詔令,就算不為難言慶,皇帝大人的心裡,也會不舒服。
誰要是讓皇帝大人不舒服了,那也就是說,他要倒霉了!
言慶可不希望,自己浴血奮戰之後,還要觸了皇帝老爺的霉頭。所以,在皇天原之戰結束的第三天,言慶返回鞏縣。
鞏縣,一切如故。
至少從外表上看去,非常平靜,看不出在月余前,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
只是,在家中後花園里,言慶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匹雄駿戰馬。
那馬兒高有九尺,長鬃曳地。修長脖頸,幾與身等,昂首若鳳,長嘶如龍吟一般。後足脛節間有兩距,猶如匹緞般毛髮,若同藏有鱗甲。它靜靜立於涼亭外,一雙迷眸,隱藏哀怨。
四蹄踏雪,格外醒目。
言慶一眼就認出,這匹馬,竟然是楊玄感胯下那匹踏雪獅子驄。
他上前輕撫獅子驄鳳首,忍不住問道:「這匹馬,從何而來?」
沈光上前道:「昨日我巡防時,路遇一人,也沒有說出來歷。只說奉命將這匹馬,贈與公子。」
「那個人呢?」
「贈馬後,就離開了。」
沈光突然壓低聲音,「公子,這匹馬,似乎是……」
言慶沒有讓沈光說出來,點點頭,阻止他說下去。
「他這是何意?」
李言慶攬住修長的馬頸,用臉貼在踏雪獅子驄的臉上。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狂烈之士的形容。
閉上眼晴,心中輕嘆一聲:你,終不是那爭天之人!
大業九年八月初十,楊玄感兵敗皇天原。
因不願受楊廣羞辱,自刎身亡。楊積善隨行,亦欲自盡,不想被追兵所阻,苦戰之後,被俘!
其後,楊積善被送往高陽,受千刀萬剮而終。
楊玄感的屍體,在洛陽街頭被車裂,余者韋福嗣、裴爽等人,皆為楊廣所殺。不過,楊玄感謀主李密,在押解高陽的途中逃走。隋煬帝怒而誅殺李密滿門后,向全天下發出了通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