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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一章 故事

  終於,高文問出了他此行來到塔爾隆德最為關注,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關於那道連接在凡人和神明之間的鎖鏈。


  如果說在洛倫大陸的時候他對這道「鎖鏈」的認知還只有一些片面的概念和大致的猜想,那麼自從來到塔爾隆德,自從看到這座巨龍王國越來越多的「真實一面」,他關於這道鎖鏈的印象便已經愈發清晰起來。


  這是一個發展到極致的「行星內文明」,是一個似乎已經完全不再前進的停滯國度,從社會制度到具體的科技樹,塔爾隆德都上了重重枷鎖,而且這些枷鎖看起來完全都是他們「人」為製造的。聯想到神明的運行規律,高文不難想象,這些「文明鎖」的誕生與龍神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在下城區,他看到了一個被徹底鎖死的文明會是什麼模樣,至少看到了它的一部分真相,而他相信,這是龍神主動讓他看的——正是這份「主動」,才讓人感覺分外詭異。


  因為他能從龍神種種言行的細節中感覺出來,這位神明並不想鎖住自己的子民——但祂卻必須這麼做,因為有一個至高的規則,比神明還要不可違逆的規則在約束著祂。


  高文已經和自己手下的專家學者們嘗試分析、論證過這個規則,且他們認為自己至少已經總結出了這規則的一部分,但仍有一些細節需要補充,現在高文相信,眼前這位「神明」就是這些細節中的最後一塊拼圖。


  聽到高文的問題,龍神一時間沉默下來,似乎連祂也需要在這個終極問題前整理思緒謹慎作答,而高文則在稍作停頓之後緊接著又說道:「我其實知道,神也是『身不由己』的。有一個更高的規則約束著你們,凡人的思潮在影響你們的狀態,過於劇烈的思潮變化會導致神明向著瘋狂滑落,所以我猜你是為了防止自己陷入瘋狂,才不得不對龍族施加了重重限制……」


  「域外遊盪者,你只說對了一部分。」就在這時,龍神突然開口,打斷了高文的話。


  高文微微皺眉:「只說對了一部分?」


  「神確實是身不由己的……但你低估了我們『身不由己』的程度,」龍神慢慢說道,聲音低沉,「我確實不希望自己陷入瘋狂,我自身也確實是龍族的枷鎖,然而這一切……並不是我主動做的。」


  淡金色的輝光從聖殿大廳頂端降下,彷彿在這位「神明」身邊凝聚成了一層朦朧的光環,從聖殿外傳來的低沉轟鳴聲似乎減弱了一些,變得像是若有若無的幻覺,高文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可在他開口追問之前,龍神卻主動繼續說道:「你想聽故事么?」


  「故事?」高文先是愣了一下,但緊接著便點點頭,「當然——我很有興趣。」


  龍神笑了笑,輕輕搖晃著手中精緻的杯盞:「故事一共有三個。


  「第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母親和她的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煙的年代,一個母親和她的孩子們生活在大地上。那是上古的荒蠻年代,所有的知識都還沒有被總結出來,所有的智慧都還隱藏在孩子們尚且稚嫩的頭腦中,在那個時候,孩子們是懵懂無知的,就連他們的母親,懂得也不是很多。


  「那個時候的世界很危險,而孩子們還很脆弱,為了在危險的世界生存下去,母親和孩子們必須謹慎地生活,事事小心,一點都不敢犯錯。河裡有咬人的魚,所以母親禁止孩子們去河裡,樹林里有吃人的野獸,所以母親禁止孩子們去樹林里,火會灼傷身體,所以母親禁止孩子們玩火,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孩子,幫助孩子們做很多事情……在原始的時代,這便足夠維持整個家族的生存。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孩子們會漸漸長大,智慧開始從他們的頭腦中迸發出來,他們掌握了越來越多的知識,能做到越來越多的事情——原本河裡咬人的魚現在只要用魚叉就能抓到,吃人的野獸也打不過孩子們手中的棍棒。長大的孩子們需要更多的食物,於是他們便開始冒險,去河裡,去森林裡,去生火……


  「可是母親的思維是遲鈍的,她眼中的孩子永遠是孩子,她只覺得那些舉動危險萬分,便開始勸阻越來膽子越大的孩子們,她一遍遍重複著許多年前的那些教誨——不要去河裡,不要去森林,不要碰火……


  「她的阻攔有些用處,偶爾會稍稍減慢孩子們的行動,但總體上卻又沒什麼用,因為孩子們的行動力越來越強,而他們……是必須生存下去的。


  「一開始,這個遲鈍的母親還勉強能跟得上,她慢慢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成長,能一點點放開手腳,去適應家中秩序的新變化,但是……隨著孩子的數量越來越多,她終於漸漸跟不上了。孩子們的變化一天快過一天,曾經他們需要許多年才能掌握捕魚的技巧,然而慢慢的,他們只要幾天時間就能馴服新的野獸,踏上新的土地,他們甚至開始創造出各種各樣的語言,就連兄弟姐妹之間的交流都迅速變化起來。


  「母親無所適從——她嘗試繼續適應,然而她遲鈍的頭腦終於徹底跟不上了。


  「她只能一遍遍地重複著那些已經過於老舊的教條,繼續約束孩子們的各種舉動,禁止他們離開家中太遠,禁止他們接觸危險的新事物,在她眼中,孩子們離長大還早得很——然而事實上,她的約束已經再也不能對孩子們起到保護作用,反而只讓他們煩躁又不安,甚至漸漸成了威脅他們生存的枷鎖——孩子們嘗試反抗,卻反抗的徒勞無功,因為在他們成長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在變得越來越強大。


  「現在,母親已經在家中築起了籬笆,她終於再也分辨不清孩子們到底成長到什麼模樣了,她只是把一切都圈了起來,把一切她認為『危險』的東西拒之門外,哪怕那些東西其實是孩子們急需的食物——籬笆完工了,上面掛滿了母親的教誨,掛滿了各種不允許接觸,不允許嘗試的事情,而孩子們……便餓死在了這個小小的籬笆裡面。」


  高文露出思索的表情,他覺得自己似乎很容易便能理解這個淺顯直白的故事,裡面母親和孩子各自代表的含義也顯而易見,只是其中透露的細節信息值得思考。


  但在他想要開口詢問些什麼的時候,下一個故事卻已經開始了——


  「第二個故事,是關於一位先知。


  「那同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一片荒蠻的年代,有一個先知出現在古老的國度中。這先知沒有具體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人們只知道先知充滿智慧,彷彿知曉世間的一切知識,他教導當地人許多事情,因而得到所有人的敬愛。


  「在那個古老的年代,世界對人們而言仍然十分危險,而世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格外弱小——甚至弱小到了最最普通的疾病都可以輕易奪走人們性命的程度。那時候的世人懂得不多,既不明白如何治療疾病,也不清楚怎樣解除危險,因此當先知到來之後,他便用他的智慧為人們制定出了許多能夠安全生存的守則。


  「不可以食用沼澤地附近生存的野獸,因為這些野獸中大部分的肉都是有毒的;不可以飲用某座山上的水,因為那會導致腸胃的感染;不可以跨過某條河流,因為那河流的對面長著毒草,而人類還作不出解毒的藥膏……


  「留下這些訓誡之後,先知便休息了,回到他隱居的地方,而世人們則帶著感恩接過了先知充滿智慧的教誨,開始按照這些訓誡來規劃自己的生活。


  「很快,人們便從這些訓誡中受了益,他們發現自己的親朋好友們果然不再輕易生病死去,發現這些訓誡果然能幫助大家避免災禍,於是便更加謹慎地奉行著訓誡中的規則,而事情……也就漸漸發生了變化。


  「人們對這些訓誡越來越重視,甚至把它們當成了比法律還重要的戒律,一代又一代人過去,人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些訓誡最初的目的,卻還是在謹慎地遵守它們,於是,訓誡就變成了教條;人們又對留下訓誡的先知越來越崇敬,甚至覺得那是窺探了世間真理、擁有無上智慧的存在,甚至開始為先知塑起雕像來——用他們想象中的、光輝完美的先知形象。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先知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上,他看到原本貧弱的王國已經繁榮昌盛起來,大地上的人比多年以前要多了許多許多倍,人們變得更有智慧、更有知識也更加強大,而整個國度的大地和山川也在漫長的歲月中發生巨大的變化。


  「一切都變了模樣,變得比曾經那個荒蕪的世界更加繁華美好了。


  「於是先知便很高興,他又觀察了一下人們的生活方式,便跑到街頭,高聲告訴大家——沼澤地附近生存的野獸也是可以食用的,只要用合適的烹飪方式做熟就可以;某座山上的水是可以喝的,因為它早已無毒了;河流對面的土地已經很安全,那裡現在都是良田沃土……」


  龍神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高文:「你猜,發生了什麼?」


  高文輕輕吸了口氣:「……先知要倒霉了。」


  「是啊,先知要倒霉了——憤怒的人群從四面八方衝來,他們高喊著討伐異端的口號,因為有人侮辱了他們的聖泉、聖山,還妄圖蠱惑平民踏足河對岸的『聖地』,他們把先知團團圍住,然後用棍棒把先知打死了。


  「這就是第二個故事。」


  高文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


  他起初認為自己已經看透了這兩個故事中的寓意,然而現在,他心中突然泛起一絲疑惑——他發現自己可能想得太簡單了。


  他抬起頭,看向對面:「母親和先知都不僅僅指代神明,孩子和平民也不一定就是凡人……是么?」


  「我很高興你能想得如此深入,」龍神微笑起來,似乎十分開心,「許多人如果聽到這個故事恐怕第一時間都會這麼想:母親和先知指的就是神,孩子和平民指的就是人,然而在整個故事中,這幾個角色的身份遠非如此簡單。


  「所有人——以及所有神,都只是故事中微不足道的角色,而故事真正的主角……是那無形無質卻難以對抗的規則。母親是一定會築起籬笆的,這與她個人的意願無關,先知是一定會被人打死的,這也與他的意願無關,而那些作為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孩子和平民們……他們從始至終也都只是規則的一部分罷了。


  「或許你會認為要破除故事中的悲劇並不困難,只要母親能及時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只要先知能夠變得圓滑一點,只要人們都變得聰明一點,理智一點,一切就可以和平收場,就不用走到那麼極端的局面……但遺憾的是,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龍神的聲音變得縹緲,祂的目光彷彿已經落在了某個遙遠又古老的時空,而在祂漸漸低沉縹緲的述說中,高文驀然想起了他在永恆風暴最深處所看到的場面。


  那片靜止的戰場,交戰雙方是那般的不留餘地,不留情面,彷彿含著刻骨的仇恨,彷彿唯有你死我活才能讓一切結束——但仔細想想,那戰場上的雙方真的是因為「仇恨」才走到那個局面的么?

  恩雅的聲音平靜響起:「……群體的思潮是一種強大而充滿慣性的力量,當一個種族千百年來都恪守一套規則,而這套規則又指向宗教和神明,那麼這種力量就會變得……富有威力。很多時候,你無法在一代人的時間裡改變十代人積累下來的觀念,這種觀念對沖就會直接作用在思潮中,掀起驚濤駭浪,你們稱之為『神的瘋狂』——然而神其實並沒有瘋狂。


  「神只是在按照凡人們千百年來的『傳統』來『矯正』你們的『危險行為』罷了——哪怕祂其實並不想這麼做,祂也必須這麼做。」


  高文看向對方:「神的『個人意志』與神必須履行的『運行規律』是割裂的,在凡人看來,精神分裂就是瘋狂。」


  「確實,從凡人的角度來看……當神明選擇毀滅所有生靈的時候,這行為是『矯正』還是『瘋狂』也就沒有區別了。」


  高文沉默良久,沉聲說道:「從文明的發展規律來看,在一個健康且持續發展的社會裡,新事物以及新思想的誕生速度永遠是越來越快的——在一代人的時間裡改變十代人積累的觀念是一種必然,因為生產力必須得到發展,除非……」


  高文說到這裡有些猶豫地停了下來,儘管他知道自己說的都是事實,然而在這裡,在當前的情境下,他總覺得自己繼續說下去彷彿帶著某種狡辯,或者帶著「凡人的自私」,然而恩雅卻替他說了下去——


  「除非陷入『永恆搖籃』。」


  祂的表情很平淡。


  「龍族已經失敗了,眾神已融合為一,心靈上的鎖鏈直接困住了所有文明成員,所以我不得不把塔爾隆德變成了這樣一個搖籃,讓一切靜止下來,才能確保我不會失手殺光他們,而結果你已經看到——他們還活著,但也僅僅是活著,塔爾隆德已經死去,是機器在這片土地上運轉著,那些毫無生機的鋼鐵和石頭上沾染了一些曾經叫做『龍族』的碎屑……讓這些碎屑保留下來,已經是我能為他們做的一切。


  「那麼,域外遊盪者,你喜歡這樣的『永恆搖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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