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燈火竹林(水之章一)
又是一個深夜,此刻普雷正默然徘徊在精靈中心的水塘邊。
對於普雷來說,他總是很喜歡在深夜想一些事情。並非是多愁善感或者單純覺得很酷,而只是感覺夜深人靜的時候最適合做這樣的事。
不過也是呢,白天需要考慮的東西總是太多,還要做公會的任務,安排精靈們的訓練,還有計劃下一步的旅行……
很多人都以為訓練師是一個輕鬆而瀟洒的職業,然而在選擇了這條路后,如果還是抱著如此天真的想法,那就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訓練師了。
規劃好旅行的路線,為精靈們制定切實可行的訓練計劃,不斷鍛煉自己的指揮能力與應變能力,還有許許多多……雖然不清楚別的訓練師怎麼想,但至少對普雷而言,這個職業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
好在,有著精靈們的陪伴,這條路倒也沒有想象中辛苦。
想到這裡,普雷不由得苦笑一聲,其實哪個職業不是如此呢?外表光鮮亮麗,背後需要付出太多的職業簡直比比皆是。不說自己這樣的訓練師,就連飼育家、協調家還有研究員都是如此。
最初蒂娜博士的表現讓普雷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一個例外,不過四年下來,普雷也早就看懂了這個女人——至少是她肯展現出來的這部分。
蒂娜博士那看似豪放、懶散的表現,與其說是她的真實性情,其實倒不如說是一種本能的偽裝,因為……普雷到現在還記得,兩年前的某一天,蒂娜博士抱著一大堆文件回到研究所,一邊如往常那樣抱怨著工作太多,一邊又隨意地準備丟下工作出去喝酒,完全不管普雷徒勞的勸阻。
結果,原本打算像以前一樣晚上去酒吧接她的普雷,卻意外地在蒂娜博士那原本應該沒人的房間外聽到裡面有隱約的抽泣聲——普雷一下子就聽出來,那正是蒂娜博士的聲音。
不難想象,一向可以說是沒心沒肺的蒂娜博士,壓力要大到什麼程度才會抽泣。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蒂娜博士會偷偷回來,不過普雷最後還是沒有敲門進去,而是擔心地在門外聽了一會。
蒂娜博士的抽泣大概只持續了一分鐘就結束了,然後普雷就聽到她輕聲的自言自語,「得快點把這些都寫完啊……好頭疼,算了算了,明天再去喝酒吧」。
而第二天再見到蒂娜博士的時候,普雷就完全看不出她昨晚的難過了。
就是這樣,從那天之後,普雷才知道蒂娜博士並非真的如表面那樣成天混吃等死,她也有必須要做的事,也有必須要背負的責任。只是她從來不將這些壓力表露出來。
蒂娜博士如此,那自己……是不是也不該將這些壓力讓同伴們知道?
普雷能夠感覺出來,在目睹了遺迹里的神秘男子,還有克瑞斯手下的精靈的強悍之後,大家心裡多少都憋著一股勁,想要變得更強。它們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要是再因為我的緣故——
一聲水花綻放的輕響,緊接著傳入耳中的是一個熟悉而帶著擔憂的聲音。
普雷甚至都不用側過頭看,就知道是誰到來了。
「普雷……果然,普雷還是很在意那些事吧……」
是二號。
雖然平日里因為種族的限制,二號很少離開精靈球,甚至與自己的交流也在眾多同伴中屬於最少的那個,可是這絕對不意味著二號沒辦法理解自己的內心。
不……也許,正是因為平時言語方面的交流很少,這才使得二號轉而對於自己的心情更加敏感?
就像現在一樣,明明普雷從沒有跟它透露過這方面的苦惱,可它還是在普雷無助的時候主動現身了。
「是啊,我也覺得自己不太對勁了……」
普雷這麼說著,索性坐上了水塘邊的護欄,與水中的二號相對而視。這時候普雷忽然有些慶幸,此刻水塘里除了二號之外,沒有什麼精靈,不然的話普雷恐怕還真的沒法下定決心對二號開口。
「是因為遺迹的事吧……」二號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雖然那時候我沒親眼目睹,不過事後聽三號它們說起過……普雷會有這樣的壓力,也一點都不奇怪了呢。」
普雷嘆了口氣,看著雷鳴市夜空中的皎月,心頭的煩悶之情越來越濃重。
「二號……那種程度的存在,真的是我們有朝一日能夠匹敵的嗎?」
普雷的情緒顯得很低沉了。二號沉默著,似乎在仔細斟酌著什麼。
這也不能怪他,普雷雖然在出發之前就對將要面對的事情有了一些心理準備,然而那時候畢竟只是紙上談兵,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事情,想象與現實總會有些差距。
更何況,那個神秘男子確實強得離譜。如果格蘭也是這樣的實力,如果白骨隊里還有這樣的高手,那……
這才是普雷如此憂心的根本原因。他絕對不會加入白骨隊,所以哪怕白骨隊此刻再怎麼釋放善意,只怕總有一天他要站到白骨隊的對立面去。
如果那時候沒有足以面對這個龐然大物的力量,自己還好說,可是夥伴們會怎麼樣?
普雷不敢繼續想了。
「普雷,不要這樣想……」
二號似乎明白了普雷的想法,但它卻無力反駁,因為這就是事實。普雷說的,毫無疑問,就是大家以後必須要面對的事實。沒有人,能否認現實,同樣也沒有人能保證,以後就一定可以戰勝白骨隊。
「有時候我真的在想,會不會出來旅行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因為我的任性,將大家都捲入了可能的危險之中……這樣的我,好像很差勁啊。」
普雷深深地嘆息著。
「而且,現在我除了按部就班地訓練你們之外,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去提升你們的實力。二號,你說要是……要是——」
聲音有些哽咽了,晶瑩的淚水從黑夜似的眸子處順著普雷的臉頰滑落。
明明想賭氣說「要是我沒有做你們的訓練師就好了」,可是怎麼樣都說不出來。
「普雷也很辛苦吶。」
二號打斷了普雷的話,用一如既往的雖然不強勢,卻還是能夠令人感到關懷的語氣說道,「不過,有時候普雷還是太勉強自己了吧?明明覺得累了,結果還是強迫自己繼續前進什麼的……真的好嗎?」
「……」
沉默。
普雷知道無法否定這個問題。
良久,普雷才拖著低沉的調子,緩慢地說道:「或許,二號你已經知道那個男人的一些事了。不過這次能聽我說一下嗎,關於……在我眼中的他的一部分事情。」
彷彿敘述著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普雷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變化。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忘記那個男人將生路留給我時的眼神。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選擇了不去求生,但後來我漸漸地明白了,一切的根源應該都在他最後的那本筆記之上。」
「二號,你和一號跟隨了那個男人很長時間,大概也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的人吧……二十多年來,他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儘管平時看起來平淡如水,但我能感受得到,他的堅韌與頑強。我想,正是因為他從小給了我這樣的影響,最後我才會決定走上這樣一條收集傳說中的十大神秘樹果的道路吧?」
普雷苦笑:「畢竟那些樹果都是傳說中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沒人能確定,可我還是打算出發……這種有些可笑的固執,想來也是和他一樣的吧?」
二號靜靜地聽著,直到這裡,才搖了搖頭:「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吧,普雷?」
普雷卻轉過頭對它慘淡地笑了一下,眉宇間儘是痛苦的神色。
「然而,即使是他那樣固執的人,在筆記的最後也選擇了放棄。雖然不確定到底是什麼讓他最終做出了那樣的決定,但我至少能確定一點……那一定是某種空前的絕望與困境。」
二號微微點頭,不自覺地也想起了往事。
「我決心走上這條路,說白了並不只是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或者完成他的遺願。只是……無法接受而已。他是那麼堅強的人,怎麼會說放棄就放棄了呢?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絕望?」
「所以,我在之後的四年裡跟隨蒂娜博士繼續學習,並且如今正式踏上了旅途。可是,經歷得越多,就越能體會到那個男人曾經面對的情況的複雜……白骨隊說不定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天牧地區很大,以後在尋找樹果的過程中還會遇到更可怕的困境。但我連眼前的這一個都無力去跨越,以後又要怎麼辦?我想,我是真的撞上了壁障……」
二號愣了愣,儘管在今天的談話之前,它有想過普雷背負了很大的壓力,卻沒有想到那壓力竟是如此巨大。
「說起來,現在回過頭再去看看自己當時的選擇,真心有點可笑啊。明明出發之前我還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卻還是認為自己一定可以。呵呵……或許這也是一種逃避吧?」
普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
「這段時間以來遇到的事情,承受的壓力,我早就該預料到的才對。可是啊,這種現實真是冰冷沉重得超乎想象。說到底,我什麼都做不到呢……我只是個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幼稚傢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