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不識君(下)
小梁王瞪著她,覺得一股深深的寒意湧上心頭。他全身都像浸入了寒冬的暴雪裏,凍成了冰柱。他像被這種打擊擊跨了,身體戰栗牙齒打戰,說不出一句話。半晌才從齒縫裏擠出了一絲聲音:“明前,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相信了蕭五的假話,還拒絕跟我走。你最終會一無所有的。”
明前淡定地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相信他,也能承受。”
牢房裏又變得燥熱了。朱原顯站在原地,緊握寶劍,麵目猙獰地瞪著她,心裏狂躁得想一把抓過她生生得撕碎她了。明前則平靜地站在牢獄中,像一枝難以悍動的青竹,即使被狂風暴雨撕碎了也不會移動一下。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都到了這樣滿盤皆輸的境地,她馬上就要變成最糟糕的劫匪女。而他這位大明太子拋棄了一切來劫獄帶她走。她還這麽輕易得拒絕了他?她要徹底堵死他與她的所有活路了。
廠衛獄陰森可怕,充滿了囚徒們的怨氣和監獄的死亡氣息。兵卒們在牢房外等待著。小梁王定定地站在牢房中,忽然有點毛骨悚然了。他覺得他四麵楚歌四麵臨敵,失敗的陰雲像湧上來的潮水快淹沒他了。
——結果就是如此嗎?
朱原顯壓抑住內心的恐懼,緩緩放開了抓住她的手,走回到了她麵前。
明前堅定又冷靜地看著他,誠懇地道:“抱歉了,我想遵守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真相和後果。請殿下諒解我,也承認這個真相吧。讓一切都結束。”
小梁王的視線越過了她的頭頂看向了空曠簡陋的牢房。他看著黑暗的牢獄,像是看到了冷酷的現實、遙遠的過去和黑暗的未來。他和她同時間的沉默了。桌上的燭火不斷跳動著,照耀得昏黃的牢房,照耀著大明太子扭曲變形的麵孔,也仿佛照著人們不斷變形拉長的身體和心。
他盈滿全身的一股勁兒消失了,全身湧上了一股疲態,眼神黯淡,聲音沙啞,臉龐浸在了黑暗裏。他長長歎息著,喃喃著說:“這就是注定的結局嗎?你發現了什麽,你還是相信了他,你想清楚後果了嗎?我還是白來了一趟。”
他仿佛到此刻才恍然大悟:“……我想錯了。我不該來劫獄的,你不會走的……唉,我這個人,總是自以為是,又霸道又莽撞得奔向自己的目標。渾然忘了你是個有主意的人。所以我總是說錯話,辦錯事,總在不停得懊悔犯下的錯。”
明前平靜地站在原地,眼光低沉,一言不發。她感受到了他的椎心痛苦。
朱原顯站在昏暗的牢房中,陷入了一種昏昏晃晃的氣氛裏,也陷入一種奇怪的沉思中:“在小時候,我一向不是個好孩子,又任性又霸道。父王母妃住在天邊兒的北疆,早就被大明王朝放逐了。哦那是另一個慘痛的故事了。所以他們非常溺愛大哥和我這兩個孩子。父王母妃對我是掏心窩子的好,他們有了長子朱原淵可以培養成嚴謹知禮的藩王,繼承藩王之位,就對我這個小兒子更放縱和溺愛了。我這一生,原本可以在父母長兄的庇護下,做個逍遙無憂的藩王公子。過著天下最放肆奢靡的生活。但是所有人,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發生了三件事就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或者說使我抱恨終生。第一件就是母妃身受重傷癱瘓之事。我已經在北疆路途上與你說過了。”
明前眼裏露出了深痛的歉意。這件事同樣得改變了她的一生。
“第二件事,就是長兄朱原淵戰死北疆前線的事。它一下子把我頭頂諸多的庇護傘都去掉了,使我暴露在北疆和韃靼凶猛的戰場上,也暴露在父王與先皇爭奪皇位的官場上,使我痛苦又迅速地成長了。父王母妃隻剩下我一個兒子,我不得不頂替長兄,去做我以前不想做和做不到的事。我要成為一位合格的藩王,甚至是合格的太子、皇帝。我不能推辭。這是我父王母妃和整個家族的夢想。第三件事就是遇到了你。明前,你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知道這世間有很多事,是苦苦追尋又求之不得的。即使她幫助我們除掉了政敵朱元熹,爬到了京城皇位。又使我受盡了‘求之不得’的苦。我跟你從敵變友到愛上你非你不娶。這個小小的願望,又渺小又宏大的願望卻怎麽也實現不了。”
“這種眼睜睜得看著心愛之人越去越遠的痛苦,比前兩種痛苦更艱深。使我不得不睜著眼睛去承受。我很痛苦。”
人生本來就是一件件“無可奈何”的事連起來的痛苦旅程吧。必須由人承受。明前苦澀地望著前方。
小梁王麵孔煞白,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手,眼裏有些晶瑩水霧,聲音沙啞地說:“明前,你恨我嗎?你討厭我嗎?討厭這樣瞻前顧後又事事做錯的我。我想讓你知道,如果事情重來一遍我不會再走同樣的路了。”
“不。我不恨你。你對我很好。做了你該做的不該做的所有事了!雖然不能跟你逃走,我也很感激你。”明前發自肺腑地說.
朱原顯的臉色變了變,眼神更苦澀了。他頹然得坐倒在她身旁,同她一起望著星星點點的燭火:“我想補救我犯下的錯,卻很難彌補。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這三件事引起的痛苦和打擊,對於現在的我,還能如履薄冰得排解渡過。但對於當年年幼張狂的我是一場塌天大禍。尤其是第一件事,我最敬愛的母親因為我的婚事癱瘓了。那時候,我九歲,已經知曉了人情世故,我憤怒地快發狂了。”
“對不起。我以前曾經想嫁給你補償你們的損失。可惜,我不是範瑛。”明前黯然說。
朱原顯諷刺地笑了:“不,明前,不必再假裝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的選擇。而不必用敷衍的法子結束整件事。如果要輸的話,我要輸得光明磊落。如果要受到懲罰,我也要像你一樣睜著眼睛清醒著去承受懲罰。”
明前臉上終於現出了遲疑之色:“別說了。什麽都結束了。”
朱原顯露出了深刻的嘲諷自已又嘲諷他人的表情,繼續說著話。聲不高可震撼天地,語不驚人卻震人魂魄。一番話響徹了牢獄:“明前,你知道了吧。所以堅持著承認真相不逃走,逼人逼已得麵對整件事。現在的我還是沒有你有勇氣。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我就盡量使你和自己都活得明白死得清楚吧。我告訴你,當年九歲的我回到北疆,快要氣瘋了,我不能容忍有人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即使是母親為我定下的未婚妻。我那時候九歲了,在北疆就是小藩王霸主的存在,我咽不下這口氣,要為母親報仇。母親的性子外柔內剛,平日很順從父親和我,但她堅持做的事我們也無法反駁。我便決定背著她去報複她。我恨透了當日推母親下池塘的四歲女孩。”
明前烏黑的眼睛裏噙滿了淚,麵孔抽搐,嘴唇顫抖,向他直搖頭:“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這樣的結局已經是最好了。別說了。”
“不,一切都沒過去,也過不去。每個人做了什麽事都要受到相應的懲罰。你不是也是這樣做的,為什麽對我要例外?這不符合你做人做事的準則啊。明前。”他又諷刺又痛苦地看著她的臉,像是在嘲弄她也在嘲弄自己:“你不必再保護我了。保護著懦弱得無法麵對過去的我。當年我偷偷地瞞著父母兄長,叫來了北方軍裏一個因家族犯事被抓的大將軍。我從大牢押出他,私下接見了他,給他安排了一件好差事。讓他將功補過。他們家族原是北疆的世家,父王分封到北疆後,跟他的家族不睦,再加上他犯了錯,被父王趁機銷職下獄。那人走投無路,願意接受一件差事來將功補過,重新上位。他姓鳳。”
燭光飛揚,紅光滿室,牢房裏亮如白晝,卻像最冰冷的荒漠雪山。凍得人們全身戰栗臉色煞白。明前跌坐在桌邊椅上,一隻手掩著麵,哽咽難言。
朱原顯口齒清晰,平靜地說:“對,他姓鳳,叫鳳蕭梧。在家族裏排行第五,是鳳景儀的同族遠叔,是當年北疆世家鳳家的當家人。那時候,年僅九歲的我,因為驕橫霸道就能使喚動這位大英雄。我悄悄叫來了鳳蕭梧,命令他帶領心腹去江南劫持範勉的女兒範瑛,就地尋機會殺了她。讓他們範家在全天下人麵前丟盡了臉,也丟了性命,為我母親報仇雪恨。也為這件充滿怨恨和不詳的婚事做個了斷!鳳蕭梧領命後就改裝逃出牢獄,帶著心腹程大貴,南下到了江南。沒想到你的母親去世了,你被父親派人接回京城。他們從江南追到京城,在京城門口成功地殺了隨行人員,劫持了你。”
明前的臉龐顫抖嘴唇失色,一滴滴大粒的眼淚落在了胸前衣襟手臂上。仿若晶瑩的珍珠。
“後來這件事鬧大了。驚動了九門提督和先皇。他們見勢不妙,就違抗了我的命令沒有當場殺死你,連夜帶著你逃回了程大貴的老家躲起來。我怕父母知道,也為藩王家帶來麻煩,就立刻逼北疆官府落實了鳳家罪名,將鳳家驅逐出了北疆,斬了鳳蕭梧的退路與我的聯係。他也知道沒完成差事,還鬧出大亂子,我會殺他滅口,也不敢回北疆了。也不敢呆在大明關內,就幹脆反出大明投奔韃靼國了。隨他一起作案的心腹部將程大貴的選擇正相反,程大貴舍不得離開明朝和小家,就收養了你,帶著全家逃得不知去向了。於是,這件事就變成了我們都知道的這個樣子。”
小梁王的臉痛苦得扭曲著,像被刀砍過似的猙獰。全身顫抖著坐不穩椅子,快要滑下去了。他緊握著劍鞘幾乎把拳頭握碎了,咬著牙痛陳往事:“……這就是鳳蕭梧一心想掩蓋的真相。他寧死也不敢說出的真相。十六年後,父王已經從北疆進京登基為皇,我也成為了大明太子,他怎麽敢說出太子年幼時命令他偷偷拐走殺害未婚妻。說出真相恐怕會把自己逼進死路吧!還把所有人和朝廷都逼得無顏以對,也把最親近的你送進死路。你不知道真相還能過得幸福些。你知道了真相,又將如何與太子相處成親做皇後?後來他落在了崔憫之手,老道世故的蕭五通曉其中的利害關係,也不會揭開謎底。他會閉緊嘴巴一言不發得死了吧!誰知道他臨死前還是沒扭過你,跟你說了實話。這就是你與蕭五單獨見麵得到的真相。你全知道了?你也準備像他一樣閉緊嘴巴不說出來嗎?”
他握著拳頭,咬著牙道:“明前,我有很多次想要提前告訴你,結束這場無聊又無恥的猜疑和審判。我才是最該被審判的幕後人。這裏麵的所有往事都讓我羞愧。但是我不敢,我太懦弱了,我怕得不是全天下人鄙夷唾棄我,我怕的是我在你心中的情意會消失,會一筆勾銷了。我不能忍受這個。我太愛你了,我不能讓‘造成你一生苦果就是我’的真相暴露在你麵前。我們曆經坎坷才積累了深厚的情誼,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局麵。你也對我說出了想嫁我……我不敢……越喜歡你,就越說不出口。越眷戀你,就越恐懼這件事暴露。我恨不得這件事永遠地平白消失了!所以,在這趟北行路上我通過各種跡象懷疑上蕭五,認出了蕭五,我就想在戰場上一定要殺了他!殺了他之後就不必再擔心暴露真相了。”
“是的,我在古戰場上發現了他與範家養母有關係,在綠鬆城剿滅的是他的老窩,在虎敕關時發現了蕭五是李崇光,在兩國邊境戰場上我確定了就是他!就是當年接受我的命令去殺範瑛,事發後又背叛大明投奔韃靼的鳳蕭梧。他叛逃出了大明,還流戀故土,在北疆荒漠的城壩子流連不去。他即仇恨我的北疆,又蔑視韃靼人。他在兩國之間的荒漠上自立為王,創建了綠鬆城。”
“就是他!我拚命地追殺他,想把他和這個秘密永遠埋葬掉。殺了他,就不會有人再知道真相,不會再暴露醜聞,不會再跟你重翻舊事由愛變恨了。我拚命地追殺他,他就拚命地逃。邊境之戰,我終於把他逼出了城池,我們在戰場上以死相拚時,他對我大喊‘她——明前就要在城頭上被燒死了,你還在這裏喋喋不休地追殺我!你對得起她嗎?!’他也看出了我對你的情意。聽了這話,我終於頭腦發熱得放過了蕭五,轉身騎馬去救你。我救了你,也就錯失了此生唯一的殺掉他的好機會。我們似乎在刀山火海裏達成了一個共識。隻要我以你為重愛你娶你補償你,他就永遠不揭發往事。這件事就算永遠蓋下了!給昔日鑄成大錯的我們都留下了最後一點臉麵!”
“可是他還是被執著的崔憫抓回京城了,對你說出了真相。我好後悔!我後悔極了!我為什麽沒有殺了他。我寧可一錯到底得當時殺了他,也就不會形成現在最難堪的局麵。或者我寧可從來不犯錯,幼年原諒你,像平常人那樣的與你重新相遇相戀成親。也不會使我這麽悲痛欲絕痛苦得快死了!我做事總是這麽的猶豫、艱難、痛楚、使自己痛苦終生,這就是我的報應嗎?”
室內暈暗,四周的景像都漸漸浸進了空曠黑暗的牢房。朱原顯痛苦得快撐不下去了。他全身不自主得抽搐著,筋骨劇痛,呼吸不暢,痛得快摔倒了。隻能向頭頂上的神明和天地告白:“這就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嗎?我死也沒有想到,這個懲罰來得如此快,如此奇特。我居然轉而愛上了我一直痛恨的人。小時候我初見你就恨你入骨,長大重逢後我居然會這麽奇特地愛上你,還愛的這麽熾熱濃烈,這不應該啊。一個人從小到大怎麽會轉變這麽大呢。我又怎麽能這麽愛她呢?這份感情來得莫名其妙又全然合理,這份情義有多麽淡薄就有多麽強烈!我小時候能有多麽深得痛恨一個人,現在就會有多麽深得愛上一個人。這一點在我身上徹頭徹尾的出現了。明前,這份牽絆緣份就是我們之間最深遠長久的東西吧。我快被自己這種奇怪又沉深的感情逼瘋了。”
“我快被這種以前拚命想殺她現在又拚命想遮蓋殺她的事給逼瘋了。我做夢也未想到有一天我會遇到這麽荒唐可怕的愛情。愛上她,為她喜,為她悲,為她歡欣,為她悲痛欲絕。為自己當年對她做的惡事愧疚至死。我以為自己出身高貴,是皇族血脈,有上天垂憐萬神相助的好運氣,會一生無悔無憂得君臨天下。卻沒有想到遇到了你,你成了我人生中最波折的變數。我遇到了連皇權武力都無法扭轉的事了。”
他仿佛被暴風雪淹沒似的,骨頭都快折斷了,撐不起他的身軀。他痛得抱緊雙肩,偉岸的身軀委頓在地。他顫抖著靠在她身上,讓少女的身軀支撐著自已身體。滿臉迷茫痛苦得喃喃自語:“……這,這算是什麽事啊?這是個什麽樣的結局啊!為什麽會這樣?蕭五在報複我嗎,你在報複我嗎,我在為當初的錯誤付出絕大的代價嗎。我們都在幹什麽啊。這個世上又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稀裏糊塗得做皇後,什麽是痛苦又清醒的活著承擔結果呢?你告訴我,明前。你所苦苦追尋的真相之路是條什麽路?你選擇了一條痛苦終生不給任何人留活路的絕路啊。”
“我錯了,明前。現在說錯還來得及嗎?”朱原顯眼睛溫潤,水霧溢出了眼眶,淚珠順著眼睫落下,一顆顆地滴在了他和明前的手上。如炙熱滾燙的火苗,把他們都快燒化了:“九歲的我囂張跋扈,故意作惡做了錯事,現在的我怎麽樣才能彌補回來?我害怕怎麽樣都彌補不回來了。我果然得到最可怕的結局了。必須親自把最不堪回首的事,不能讓你知道的真相坦白在你麵前。來傷害彼此的感情。今日後,你讓揭開了謎底的我還怎麽在你麵前站直身軀,還怎麽厚著顏麵說愛你啊。”
他痛苦得幾乎崩潰了,緊緊地擁抱著明前,熱淚沾染在她的臉頰上,似乎沒有她的支撐他就要跪倒死去了:“我錯了,我後悔了!我死也想不到未來的歲月我會如此愛你!愛到不能自拔,愛到沒有膽量說出一切。我怕說出來我們倆現存的一切情意都像海市蜃樓般的坍塌了。我不知道性子剛烈的你會做出什麽……所以我拖遝著藏匿著往事,打算用愛你娶你使你成為大明皇後來補償你。但是我錯了!你執著得逼出了真相。”
朱原顯的手按著胸口,滿腔都是尖刀絞過的痛。痛得他麵容慘白直不起腰,他痛徹心魂地說:“對不起,明前,讓你失望了。你對我太失望了吧?你是愛著我的吧!所以你聽到蕭五的話後也同他一樣閉嘴不語,還選擇了這個劫匪女身份想避開我。明前,我現在才發現,你是這世上最包容我的人。你一直都在包容我,忍讓我,幫助我,你這是在愛著我吧。你閉口不言當年受的罪和現在的委屈,你在替我承受這個結局!要多關懷、珍惜一個人才肯這麽維護他啊,到了你最糟糕的結局時還不肯說出來。我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麽啊……”
他滿麵慘痛地萎頓在地,被自己的發現弄得痛不欲生,幾乎就此橫劍自刎死在這裏。
所謂愛,是什麽呢。無非就是幫他,助他,包容他,原諒他,閉口不言他的錯。讓他依然做個光明正大榮耀體麵的站在人前的大男人。
她從來閉口不言愛,性情冷傲清高,他們一度都認為她不曾愛過人,但是她所做的事卻處處為他著想。最後還以命幫助他們離奸敵國大汗和大將,使他們輕而易舉得到了天下。
——這就是愛吧。可惜,來得太晚,他醒悟地太遲了。這份後來而來的愛,在他幼年派人殺她時,在這三年間閉口不言的真相裏已漸漸去遠了。
“我錯了!”朱原顯真得倒下了,倒在了她的麵前,緊緊抱著她的腰,額頭放在她的膝上,痛得哽咽難言:“我錯了!我沒有像你執著地追尋目標。我沒有剛強大度地麵對現實。我始終不敢說出‘我錯了’,使你一個人麵對這個充滿了惡意謎團和背叛的世界!我本該在愛上你時就坦白說出的。我沒有說,所以老天懲罰我了。這就是老天在教我敬畏天地敬畏人生嗎?那麽現在我對這個天地人生充滿了無盡的敬畏!明前,我錯了。”
“我錯了,我知錯了,我後悔了!我願意用一生一世去彌補你。我願意接受老天降下的一切懲罰,你怎麽懲罰我都可以,就是不能再說自已不是範瑛了!你不能說你不是範瑛來懲罰我。這是假話吧!你聽了蕭五的坦白,知道如果想離開我,斬斷這個十五年前派人殺害你的人之間的糾葛。就必須認定自己不是範瑛。所以你求了蕭五,求他證明你不是範瑛,從此後就可以跟我再無關係了。是不是?這才是真相吧?明前,你不能這樣做,這樣對你自己太殘忍了。”
“我愛你,想娶你。想用一生一世去彌補你深愛你。我想使你在以後的日子過上人間最美好的生活。‘我愛你’是這個世上最真實潔白的事!”他緊緊地擁抱著她,痛哭得像個孩子。像個天底下最無助的瀕臨絕境的孩子般的苦苦哀求著不屬於自己的幸福。求它重新落回到自己手裏。他覺得這樣的自己羞愧極了。可是他隻有這樣做才能阻止這個與他有過太多愛恨糾葛的女子遠去:“我錯了!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你不原諒我也罷,但是請你不要輕易說出‘自己不是範瑛’的話。我們都知道你是!我們的命運從小就緊密聯係在一起,長大後又發生這麽多的愛恨情仇,你怎麽可能不是範瑛呢?我是這麽深地愛著你,把你當做範瑛去恨,去愛,去憐惜,去懺悔懷念,我的生命都跟你緊緊糾纏在一起!你怎麽能不是範瑛?你該得到該有的身份與榮耀,你不該得到最壞的結局。”
“跟我一起走吧,不,你不必逃走,我自己向父皇母後和朝廷坦承我的錯誤,哪怕被彈劾撤掉太子之位。怎麽做都可以。就是你得說出‘真正的真相’。我不能讓你背負著我的錯誤,掩蓋著真相,孤苦伶仃得去鄉下過劫匪女的日子。自己厚顏無恥地當萬聖之主。我不能這樣活下去……我已經得到了天下最痛的懲罰了!”
明前呆呆地看著他僵在原地了。她麵容顫抖,眼裏含淚,就這麽直直地看著這個伏在她膝前痛哭悲慟的男人。看著他把所有秘密、愧疚和內心全部訴說出來。這席話似乎震動了她長久戴著的假麵具,使她的麵孔、身體、心也堪堪地快碎了。
這個人本來是全天下最驕傲最尊貴最有權勢的男人,現在卻成了人間最低微最悲痛最可憫的普通人了。藩王、太子和未來的皇帝都遠去,隻剩下了一個為了往日錯誤而懺悔痛楚的少年。這一生,他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出身,最具傳奇性得登上皇位的奮鬥過程,又曆經了險些命喪戰場的凶險,才走到了金陵城下皇帝寶座前。就是天下第一人了。現在他卻像一個輕狂的孩子,伏在她膝前,緊緊抱著她,悲痛至極得懺悔苦苦追索著他的愛。就如同他們初次相逢的鳳凰林裏最張揚輕狂的少年人,肆無忌憚對全世界訴說著他的情懷。
為了愛他從雲端落入了凡塵。
人生原來是如此的大波大瀾,命運是如此的起起落落,使人們為之深深迷惑了。
她低下頭看著沾滿熱淚的雙手,眼眶裏積蓄以久的淚也落下,落在了手掌裏,混合著他的淚,淌成了一片汪/洋……她想張口說些什麽卻最終訥訥無言。任憑心事起伏內心飄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情了。半晌,她輕聲歎息:“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愛、恨、情、仇、悔、過都過去了……”
“不必難過了,也不必多說什麽了。如果事情如你所說的,就讓它過去吧。小時候犯下的錯,不能讓現在的你我承擔。現在的你已經努力地去彌補了。你想娶我補償昔日做的錯事,我也曾經想嫁給你彌補我過去的錯,我們的感情心意是那麽的相通相似……現在的你依然是個有擔當、能悔改的人了。”
朱原顯的身體委頓著,頭垂在她的膝蓋上,全身伏她身上。他難受得骨頭疼痛,呼吸不暢,痛得快死了。不行了,她溫暖的身體像青竹般支撐起了他,他卻覺得她的人遠在天邊,再也抓不住了。他隻能瘋狂地緊擁著她,熱淚撤滿她的身體,手臂快勒斷了她的身體。似乎這樣才能使他們貼得更近。他知道她就是範瑛,但是她的人為什麽越去越遠了。他要用一生去麵對這個悲慘莫測的結果嗎?
少女的身軀是那麽堅定,表情是那麽溫柔。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捧起他的臉,看著他那張天底下最俊美卻又最痛楚的麵容,熱淚沾滿雙手。她為他的痛苦也痛惜得落淚了。她的眼睛充滿了憐憫,水霧不爭氣地落下,一顆顆地撤在了他的麵頰上。
她對他柔聲說:“都過去了,往事已矣,一切都過去了。年輕時的我們總是輕狂無知,做錯了無數事。後來,鳳五叔才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程大貴也付出代價,王夫人和李氏也付出了昂貴代價。你也為曾經的過去付出了絕大的代價。我,和雨前也將為那件事付出代價。這樣最好了,一切都過去,人們不再相欠,這樣就是最美好的結局了。不要多尋煩惱了。”
他痛苦得搖著頭,抱著她的腰肢就像抱著岌岌可危的未來,他死也不能放手。她望著他,眼眸深沉滿心痛楚,熱淚也潸然而下。她險些嫁給了他!她曾經滿懷期待得想嫁給他,希望他是個堅強又至愛她的男人。這時候他跪倒在她麵前坦承出全部往事,淚撤塵埃,卑微無比。她的內心並沒有一絲輕視,反而覺得他依然是個堅強又至愛她的男人。
她溫柔又堅定地道:“原顯。我明白你的心了。但是,我不會跟你走的,也不想再編造假話,我已經決定做個最真實的人。”
“別亂想,不用把世間想得太複雜,萬事就是簡單的一個圓。所以,原顯,你年幼做過的錯事,你今天對‘範瑛’的坦白懺悔。如果我是‘範瑛’的話,我會原諒你。如果我不是範瑛,也如清風過耳聽過就罷。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的坦白使‘範瑛’欣慰,使‘我’感動,更認為你是個敢承擔過錯的好藩王了。可是,我的回答沒有改變。我真的不是範瑛,雨前才是範瑛。蕭五叔跟我說出幕後真相,也誠懇得說出了他們三人當初說定了搶劫來的範瑛為二女,我是他的大侄女程大貴之女。一切並非你想的。所以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懺悔並跟你逃走。你今天的坦承就算是解開了蕭五叔和你過去的心結,就萬事皆休吧。不必再向任何人說了。這世上還需要一位堅強有擔當的太子。現在的你足以勝任一國皇帝了。”
“我隻可惜我不是真的範瑛,不能冒名承擔了殿下和範瑛的深厚情意和天定姻緣。我是個平民程大貴的女兒,要承擔自己該承擔的身份。”
“我不能嫁給你,我們更無緣份。”她痛苦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