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辰,祭日
出了廂房,白月笙招來戰狂,「本王不在的時候,任何人不得靠近王妃所在的院子,記住,是任何人。」
「屬下知道。」
「另外,找個理由將張勝帶走,秘密關押。」
白月笙慢慢轉身,披風在晨起的冷風之中獵獵作響,他透過微開的窗戶看著藍漓露出的半張安靜淡然的臉,他想起張勝的那一份手札來。
那份手札的內容,足以成為證據,這個張勝是無心,還是有意呢?然而無論如何,上一次未曾護得住她,這次,他怎麼也不會讓她受到丁點的傷害。
到的靖國公府門口,白月笙正巧撞到了靖國公。
靖國公眉眼低垂,客客氣氣的行了禮:「王爺。」
白月笙高坐馬上,瞧著那躬身行禮的靖國公,神色平靜,如往常無二,可是眼底深處,卻透著幾分戒備和冷意,「舅父這是要去上朝嗎?」
「是,王爺是來看望王妃的?王爺與王妃還真是鶼鰈情深呢。」
「心兒為本王孕育一子一女,又為舅父府中治理瘟疫身先士卒,本王關心她的安危也是理所當然的。」
靖國公笑道:「王爺說的是,王妃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莫怪王爺這麼多年只認準這一人。」
白月笙淡淡道:「好了,本王還有要事處理,心兒在舅父府中,還要承蒙舅父多多照應才是。」
「那是自然。」
話落,白月笙打馬離去。
靖國公慢慢直起身子,身後,劉素耳語,「王爺將張勝抓了。」
靖國公的眼眸幾不可查的動了動,「張勝……」
「是,這個張勝,曾在太醫院說過,寫過一本關於十年前瘟疫治理的手札。」
靖國公眯起眼眸:「將那手札找到。」
「是。」
靖國公乘轎進了宮,到了承乾殿上,百官早已就位,龍座上卻空無一人。
百官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
英國公默默靠到了靖國公身側,低聲問道:「我聽說國公爺昨夜進宮了?那可知道皇上今日這是怎麼了嗎?」
靖國公與英國公素來是不對付,兩人雖是同僚卻從沒有什麼好話,一開口便是唇槍舌劍,他這話雖是隨口一問,卻讓靖國公眉心一皺,「玉兄今日怎麼轉了性了?」
英國公呵呵笑道,「沒有,本公就是好奇,皇上登基五年,從未罷過早朝,所以奇怪的很,想著國公爺怎麼說也是國舅,會不會知道內情什麼的。」
靖國公最是厭惡他這笑面虎的樣子,冷淡的道:「皇上的事情本公如何知道?玉兄有時間好奇這個,還不如好好管教家中子女,免得人前現眼,丟了英國公府的體面。」
玉驍書院檢校被六歲的華陽世子打的大敗之事,如今京中早已是人盡皆知,英國公臉上難看,卻也沒人敢當面取笑,可靖國公卻不會怕他。
英國公臉色難看,哼了一聲離開了。
安南侯等得百無聊賴,直打哈欠,沒仗可打,他倒是越發的累了,「這皇上,不上朝也早說啊……」餘下那些不敬的話卻是不敢說出來了,不過只兩句,也引來不少文官側目鄙夷。
安南侯就像沒看到一樣,懶得理他們。
安南侯目光掃了一圈兒,落在了謝貴妃的父親謝丞相身上,幾步走過去,道:「老謝,你去問問那王進,這皇上今日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上朝,也不傳旨?
謝丞相低眉順眼,道:「侯爺不要著急,還是在此處多等等吧,皇上就算忘了,那些奴才不會忘,總會提醒他的。」
安南侯只得閉嘴。
百官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只聽王進忽然高唱一聲,「皇上有旨——」
一眾官員全部跪地等著。
「今日罷朝。」
靖國公有些意外。
其餘的官員自然也是意外的,不過想著如今京中的事情很是莫名其妙,也不敢妄圖揣摩聖意,三兩結伴離開了。
很快,只剩下靖國公一人。
靖國公攔住行色匆匆的王進,道:「怎麼回事?」
王進連忙躬身,「國公爺,這個……奴才……」
靖國公皺眉道:「怎麼?不能說?」
王進也是老油條了,自然知道靖國公是得罪不起,但皇帝他更不敢開罪,只得避重就輕的道:「您可知昨夜刑部大牢出了大事?」話落,低著頭快步離開了。
靖國公一怔,刑部大牢?
他的心中忽然意識到什麼,著手下一探,便知道昨夜大牢之中王侍郎嚴刑拷打葉家眾人,將葉靜美打的半死,后被皇帝帶走,莫怪方才英國公那老兒如此神情。
白月川是他親手扶持,其心思的詭譎和陰沉,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忽然覺得心頭一沉,白月川對葉靜美的心思,他最是清楚,會不會因此事遷怒與他……畢竟,也是他親手將葉靜美押在刑部大牢的……
一旁劉素道:「國公爺不必太過多慮,即便葉小姐是我們關押,但那王侍郎卻並非國公爺授意,便是怎麼怪,也不該怪到國公爺的身上來,何況國公爺對皇上有從龍之功,而且這麼多年來也是盡心儘力——」
「是嗎?」靖國公低語,「舉凡事情,不論大小,多慮一下,總不會有錯才是。」
白月川畢竟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早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中,更何況皇權之下,何來親情?
許多事情,他都要自己早做打算,不能將希望寄托在白月川的身上。
靖國公負手而立,陰翳的眼眸之中,閃過一抹肅殺之氣。
*
沁陽王府門口,白月笙剛要下馬,戰坤卻忽然收到一封急報,對白月笙耳語了兩句。
白月笙怔了一下,面色微變,「怎麼受傷的?」
「北城彎子民眾複雜,因為封禁城門鬧出了亂子,藍大人過去的時候已經打了起來,被誤傷了,此時騷亂一發不可收拾。」
白月笙皺眉,「走,去北城彎子那裡。」
門口的潤福管家還未及迎接,卻見白月笙帶著人又離開了,著實怔愣了好一會兒,恰逢看到白月辰回府,忙迎了上去,「爺回來了。」
「嗯。」
「方才華陽王爺來了,但沒進府又走了,估摸著是知道爺不在府中。」
「阿笙?」白月辰腳步頓了頓,又大步往府中去。
「是。」
「或許吧,如今京中形勢複雜,他一人的確忙不過來。」白月辰邊走邊道:「姑娘今日情況如何?」
「回爺的話,姑娘今日倒是不錯,精神恢復了一些……」潤福一邊稟告著,一邊迎著白月辰一起到了芙蓉閣。
芙蓉閣中,玉海棠剛用了早膳,正坐在院內的桐樹下撫琴,琴音裊裊,白月辰和潤福還未曾進入院內,便被那琴聲吸引,可聽著聽著,裊裊的琴音忽然變得凌厲起來,其間似乎帶了殺伐的氣息,一聲一聲,錚錚作響。
即便是潤福這樣不懂琴的老人家也忍不住心頭打了個顫,「這……這琴聲……」
白月辰頓住了腳步,微微皺起的眉頭下,一雙眼眸似是被琴音所觸動,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糾結和排斥,半晌,只待琴音慢慢消散,整個空氣之那種緊繃的氣息卻依然沒有消失。
潤福回過神,「爺?」
白月辰深吸了口氣,邁步入了芙蓉閣。
桐樹下,玉海棠穿著一襲白色的素服,臉頰因為那三日暗牢之苦有些蒼白,長發綰成了簡單的回心髻,髮髻之上,別著一朵白菊,衣擺隨著清風微微晃動,一眼看去,像是一朵凄美的風中殘菊,美的楚楚可憐。
她看到白月辰進來,緩慢的站起身子,輕聲喚道:「表哥。」
「你——」白月辰怔了一下,「你不是素來最討厭白色嗎?」
「是啊。」玉海棠抬起手臂,看著自己身上那襲白衫,輕笑:「可沒辦法,今日是什麼日子,你不會忘了吧?」
今日。
今日!
今日就是當年楚國公府抄家滅族之日。
白月辰渾身一冷。
玉海棠慢慢從石桌邊站起身子,拿著一隻竹籃,她蹲在了早早準備好的銅盆面前。
「爹爹,叔叔們,大哥,二哥,小弟……」她一邊撒,一邊默念著親人的名字,「十年了,你們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都怪彎月無能,既保不住楚家唯一的血脈,也不能為全族數百人手刃仇人……」
白月辰瞧著玉海棠一把一把的將那些紙錢灑進銅盆之中,素白的指尖捏著泛黃的紙錢,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景象,卻像是透著一股子陰冷和駭人一般,短短眨眼的功夫,竟讓白月辰覺得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紙錢終於撒完了,她站起身來,眼角似有淚痕,又似沒有,「借表哥王府祭奠楚家英靈,表哥應該不會介意吧?」
「……」白月辰僵了半晌,才道:「不介意。」
玉海棠低垂著眼眸,「是啊,表哥又怎會介意?當年若非表哥貴為太子,他們也不會將心思打到楚家的身上來……」
白月辰身子僵了僵。
玉海棠慢慢道:「表哥素來溫潤,性格和順,不爭不搶……」她忽然笑了,笑容明媚嬌艷,但在她這一身裝扮的襯托之下,顯得涼薄而諷刺,「賠上楚家,賠上姑母,賠上表哥半條命,表哥依然不爭不搶,這樣的心性,彎月佩服。」
白月辰臉色有些白,聲音也變得十分僵硬,「你……別說了!」
「怎麼?」玉海棠慢慢走到了白月辰的身前,卻將他迫的忍不住後退了一步,直到退在桐樹下石桌邊上,退無可退,他看到玉海棠慢慢的踮起腳尖,用一個看似曖昧的弧度,靠近他的耳畔,輕聲道:「表哥是心虛了嗎?」
白月辰渾身僵硬。
當年的那些事情,無論是巧合還是意外,的確皆因他而起。
楚家滿門因他位及太子被人算計,他亦拼盡全力尋找證據,可當先皇心中篤定一件事情的時候,什麼樣的證據說來都是沒有用的。
他被先皇刻意外調濱州監督修堤,驚聞楚家謀逆株連滿門,不遠千里趕回京城的時候,卻連為楚家收屍都已經錯過,只能用盡全力保下彎月不受教坊之苦。
先皇因他為楚家求情平反升了忌憚厭棄之心,好在白月笙及時提醒他逝者已矣,留得青山在,才有機會為楚家平反,可失去楚家的他如同被剪了雙翅,即便是再如何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還是在出使北狄的路上落入他人陷阱,一睡五年。
他的這條命,是上天的眷顧,重活了一次,他的心性,也早於五年之前大有不同。
他原本就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做不做皇帝,一開始他心中就是不在意的,清醒之後更是深思熟慮——奪位復仇之路,荊棘遍布,必然血流成河,楚家的血流的已經很多,他不願再看到那樣的場景,所以他韜光養晦暗自蟄伏,力求將傷害降到最低,可他沒想到,彎月的仇恨之心竟然如此厲害——
白月辰深吸了口氣,「你聽我說,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必不會讓楚家的血白流。」
「從長計議?我已經等的太久了,十年,青春逝去,韶華不再,楚家那唯一的血脈都快保不住了,你還要我等?要等到他們老去死去,再將他們拉出來鞭屍嗎?」
「煜兒的事我去想辦法,你身上這奴籍,我已有了萬全之策,幫你除去,你不要著急,至於那些人——」
「不用了,是不是奴籍我早已無所謂,我只想讓那些陷害過楚家的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海棠卻忽然絕然轉身,聲音森冷,「煜兒的身子需要天香豆蔻,只有葉家的藥鋪才有……」她頓了頓,「如今鋪子被查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白月辰道:「我知道,我已經讓人去取了,還有一批葉家從天羅來的藥材,我也已經暗中壓下——」
玉海棠沒說話,前去屋內擺的祭奠檯子前拉了一隻圓凳坐下。
白月辰對她心有愧疚,跟了進去,瞧著那檯子上的幾個牌位,也是微微一怔。
玉海棠將準備好的上等女兒紅在每一個牌位前慢慢倒滿,又為自己斟了一杯,話卻是對著白月辰說的,「靖國公那裡,你不比管,我既然已經動手,自然會有后招。」
白月辰頓了一下,問道:「什麼后招?」
「十年前的那場瘟疫……旁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卻是清楚的,你說……若有人將當年疫情具體狀況記錄成了手札,算不算是一份證據?」她端起酒杯,對著那些排位舉杯,眸中泛著濕意,她慢慢抬頭,將濕意逼回了眼眶,冷笑道:「他應該很怕這種瘋鼠病吧?怕的……恨不能殺光所有得了瘟疫的人……」
「你——」白月辰臉色一變,這次,不是懊悔和愧疚,而是震驚和不可思議。
玉海棠這話,竟然是承認了瘋鼠病就是她一手設計嗎?
楚家蒙冤,理當為其平反,平反的過程可能會很艱難,會流血,這些白月辰也早已想到,可他從未想過要犧牲無數無辜百姓的性命。
「我怎樣?」玉海棠慢慢的回過眼眸,眸中的冷意讓白月辰覺得陌生,他死死鎖住眉頭,「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彎月嗎?」
「海棠花姿瀟洒,花開似錦,可你知不知道它的別名是什麼?」
玉海棠冷笑,她淡笑著答非所問,美麗冷魅的眼中帶著蒼涼蕭索無盡苦楚,「思鄉草,斷腸花!你所認識的楚彎月,早已經死了,我是玉海棠,我只為復仇而生,無論你要不要幫我,這件事情我都會去做,沒有人能攔得住我,當初所有參與陷害楚家之人,還有那些對楚家落井下石的人,我全部不會放過,總要讓他們知道,欠的債都是要還的,表哥,你說是嗎?」
白月辰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他想深吸一口氣勸彎月冷靜,可看著玉海棠此時臉上瘋狂嗜血的神色,他那一口氣梗在喉間不上不下,連半個字都說不出,僵了半晌,白月辰拂袖離去,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芙蓉閣內,玉海棠坐在楚家諸人排位前,舉杯笑得凄美,「海棠花下春風裡,曾拼千場醉……那年我們約好,要在我生辰之日開啟那塵封的女兒紅……」
可她生辰之日,竟是滅族之時。
*
繁華京城,富甲天下。
有美食香傳千里的春熙路,有美器聞名遐邇的琵琶巷,有溫香軟玉美人顧盼的煙雨樓,皆是富貴風流繁花似錦,也有那平民居所北城彎子,樸素簡單的不像是在京城地界。
此時城門口正聚攏了大批的官兵,將一輛馬車團團圍住,因為管制瘟疫本身就少的攤販也被嚇跑,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都寥寥無幾。
官兵外圍,藍修謹按住腰腹上還在滲血的傷口,臉色蒼白且陰沉,冷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快把那姑娘還給我!」
馬車車轅上,季冷半蹲在那裡,神色戒備的掃視一周,手中長劍還帶著幾分血跡。
這幾日京城之中忽然戒嚴,他們探不到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此時正值北狄使團將要入京的節骨眼上,自然也不敢小覷京城任何變故,為了安全起見,所以打算離京,可剛到城門口,便遇到了巡查的藍修謹,藍修謹認出了錢公子身邊的女子乃是江夢琪。自然不會如此輕易放他們離開,季冷情急之下,刺了藍修謹一劍自保,事情便鬧得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