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內憂外患

  佟離伺候在一旁,低垂了眉眼,沉默。


  英國公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只覺得額角越發的抽疼起來,「城啊怎麼樣了?」


  佟離回道:「大夫方才又專門來了一趟,說小少爺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不可懈怠。」賴明月的孩子是玉家大房的第二個男孩,英國公自然看中的很,可如今卻……


  英國公神色越發深沉,站起身來,他縱有再多的怨怒和不甘心,兩個女兒也都回不來了,但,兒子卻還是一條稚嫩而鮮活的生命。


  英國公直接去了賴明月的院子。


  賴明月正坐在床前,照顧孩子,整個人卻失魂落魄的,英國公來了也沒發現,更不用說像是往常一樣起身行禮了,伺候在一旁的嬤嬤想低聲提醒她一聲,卻被英國公抬手阻止,並揮揮手讓嬤嬤離開。


  賴明月正在傷心,一隻手卻忽然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那手寬厚有力,賴明月反應過來是誰,很快轉身想要行禮。


  「免了。」英國公扶住她。


  「老爺……」她眼中帶著滿滿的濕意,卻努力將淚水避回眼眶,轉身,不讓英國公看她的樣子,因為這段時間孩子的事情,她臉色蒼白不少,整個人素麵朝天,但因為正是好年紀,配上此時強忍淚意的表情,竟然越發顯得我見猶憐起來,便是英國公這種閱遍群芳的男人,也忍不住心中一動,嘆息一聲,聲音也柔和了起來,「哭什麼,只是風寒而已,老夫已經著人去請太醫院的李太醫,一定治得好。」


  「我知道……我知道老爺肯定會有辦法的,但是明月就是擔心……這可能會是明月和老爺唯一的孩子啊……」


  「老夫知道。」英國公暗中一嘆,賴明月生產的時候傷了身子,這輩子都極難再懷孕了,「別擔心了,自己的身子也要顧忌著,不然孩子好了,你又病倒了,到時候誰來照顧孩子?」


  賴明月含淚點頭。


  等她讓開位置,英國公坐在床邊上,瞅著那榻上躺著不哭不鬧,眼睛閉的很緊的孩子,不知為何,一股無力油然而生。


  「佟離,李太醫怎麼說的?」他皺著眉頭,詢問下屬,就算如今他被禁足在府,那也是堂堂英國公,一品軍候,食朝廷俸祿,請個太醫來看看幼子本不是什麼難事。


  佟離忙道:「回主子,李太醫今日為宮中各位主子診脈,明日一早就會前來,還請主子不要著急。」


  英國公淡淡吩咐,「那明日一早你就親自去接人。」


  「是,屬下知道。」


  佟離退下,英國公又看向賴明月,「這裡讓下人照看著吧,你也休息一陣子。」


  「是。」


  賴明月柔柔的說著,找來嬤嬤照顧,但自己個兒並沒有真的去休息,而是讓人將煮茶的工具抱了出來,放在小廳內,輕聲詢問,「老爺今日想喝天羅的茶,還是用大周的煮法?」


  英國公瞧了她一眼,淡淡開口,「還是天羅的茶吧。」


  「是。」


  賴明月跪坐在軟墊之上,起了爐子點了火,將紫金砂小茶壺放在爐子上燒水。


  這一套煮茶的工具,還是英國公特意為來賴明月準備的,就為了她這煮茶的手藝。


  賴明月問道,「老爺,要喝三分乳還是五分?」


  「不加。」


  「是。」


  賴明月將茶煮好,送到英國公面前。


  英國公接過之後,飲了一口,「味道尚可,也不知比正經的天羅茶有什麼差異。」


  賴明月低聲道:「因為此處用的水和天羅的水難免水質有所差異,所以恐怕煮出的茶也會有差異。」


  英國公的視線,落到了賴明月的身上,賴明月的動作是優雅而迷人的,自從英國公遇到她之後,總覺得這個女子看來明明只是清秀可人而已,舉手投足之間卻總讓人忍不住關注留意,英國公也算是閱遍群芳,視線依然會下意識的追隨她身上,而且性子還極好,你若想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做個認真聆聽的夥伴,卻從不會逾越了自己的本分,不該她知道的,永遠不會過問,只可惜的出生……


  英國公瞧著她,忽然問道:「明月,你可知道老夫為何會把你留在身邊?」


  「是因為……」賴明月想了想,「明月會煮天羅的茶,會跳盤鼓舞嗎?」


  「是啊,你必然好奇,老夫一個大周的顯貴,為何會對天羅的茶舞,膳食這麼感興趣……」


  賴明月沉默的沏茶,等著,神情不見意外,也不見催促,更沒有好奇,因為她知道,英國公想說就會說。


  英國公慢慢道:「老夫的母親,原來是天羅的秋黎公主,只是生下老夫之後,便去了,後來,老夫由母親身邊的婢女和醫女帶大,那些人自小跟在母親的身邊,來大周的時間也不長,還未習慣大周的生活習俗,那時候,正是太祖登基的前後,父親忙著外面的事情,沒什麼時間管老夫,恰逢那時候……」英國公忽然不說話了。


  因為那時候,楚氏一族為太祖入京引路有功,大受封賞,玉王側妃楚氏,是楚家嫡次女,京中的世族和玉王府中的人,都向楚氏獻殷勤,當時,秋黎公主已死,英國公只有幾個月大,因為夜寒濕冷染了風寒,卻求助無門,若非那些母親身邊的婢女和醫女護住,精心伺候,也沒有後來他的一切。


  他的童年,都跟著那些天羅人一起度過,習慣喝乳茶,吃酥糕,也習慣了聽著那些奴才們說起母親跳著盤鼓舞的樣子。


  天羅的茶,天羅的盤鼓舞,就是他童年的記憶,所以當他看到賴明月的時候,便收在了身邊。


  賴明月靜靜聽著,又沏了一杯,送到英國公的面前,「以後若有機會,明月一定陪老爺親自去天羅看看,嘗一嘗正兒八經天羅的茶,是什麼滋味。」


  英國公聞言,冷冷一笑,「既從未嘗過正兒八經的,如今也不必再嘗。」


  「是。」賴明月溫溫柔柔的應了一句,便不在說話。


  英國公不知想到了什麼,也不再多說,沉默的坐在賴明月院子里,喝完了那一小壺茶,便離開了。


  半個多時辰之後,工部尚書玉守信來訪。


  英國公只聽了一聲,便微微皺起眉頭,正要拖個借口謝客,卻聽到書房外不遠處,傳來一聲中年男子的笑聲,「只是禁足,又不是軟禁,本官看看自己的兄長,怎麼也不行了嗎?」佟離自然是攔不住的,只聽門吱呀一聲響,英國公抬眸,便看到工部尚書玉守信身著官服而來,滿面紅光,喜氣洋洋,和英國公此時的陰鬱蕭索大相徑庭。


  玉守信拱了拱手,「大哥,別來無恙。」


  英國公沉著臉,「你來做什麼?」他一直對這位二弟冷漠的很,此時更不會故作親熱。


  玉守信也不惱,「府中出了這麼多的事情,深恐大哥難受,所以特地來看看大哥。」


  「是嗎?那你真是有心了。」英國公冷笑一聲,「我們認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必拐彎抹角,有什麼話直說就是。」


  玉守信倒是笑了一下,「沒想到大哥如今這麼見外,真是——」


  「佟離,送客。」


  玉守信心中憤恨,臉色也是微變,沒想到英國公如今都是虎落平陽凶多吉少了,還是這樣子態度,可看著佟離上前的樣子,玉守信便是臉氣綠了,也強壓下怒氣,「下官今日前來,的確是有件事情要與國公爺說。」


  英國公看他一眼,神情不耐。


  玉守通道:「校武都尉府被清查,國公爺應該知道,有些事情是擋不住的。」


  英國公眯起眼眸,「什麼事情,你想說什麼?」


  玉守信笑了笑,慢慢開口,「華陽王殿下已經查到了工部清退的那一批工匠的名單。」


  英國公難得面色微凝,口中卻道:「那又如何?」


  「這些年來,國公爺用那些工匠做了什麼事情,國公爺與下官都是清楚的,如今那些工匠被華陽王清查,事情暴露也是遲早的事,以皇上的心性,一旦知道那些事情,必會震怒,天子之怒,國公爺應當知道會有何種後果。」


  英國公的心又沉了一分,校武都尉府落到白月笙手上的時候,他便知道,那些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但是這麼快……他的眼神驟然看向玉守信,冰冷莫測,「是你。」


  工匠清退的名冊早已毀屍滅跡,華陽王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絕不可能拿到名冊,除非有人故意釜底抽薪……而玉守信正是工部尚書,整個工部,想要做些手腳,沒有人比他更容易。


  英國公幾乎是不需要玉守信回答,便明白,這些事情不是猜測,就是事實。


  玉守信笑得儒雅,看起來一派斯文模樣。


  「華陽王清查的那樣細緻,下官也是被逼無奈,沒有辦法的事情。」


  英國公聲音極冷,「那你今日前來,到底想做什麼?」若是這件事情,玉守信也牽連其中,絕不可能如現在一樣輕鬆的跟他說起,必定是有別的目的。


  玉守信笑道:「國公爺不愧是國公爺,不錯,下官前來,的確是為了另外一件事情……」


  玉守信無視英國公陰沉的神色,又道:「事情牽連你我二人,但下官現在受皇上器重,只要有人頂了關鍵的罪責,下官一樣可以脫身而去,但國公爺……私造兵器……呵呵,這件事情,可是罪同謀逆,當今皇上最恨的,就是謀逆之人,國公爺想要矇混過關,恐怕很難。」


  「你想要什麼?」


  「國公爺雖然繼承了玉家爵位,但下官好歹和國公爺也是同出一脈,你我都知道,玉家百餘年來,積聚了不少財富,當時父親去世之際,將這份錢產分了兩份,你我兄弟二人各一份,但這些年來,下官手中的一部分,卻漸漸都到了國公爺的手中……」


  英國公眯起眼眸,「你想要錢產。」


  「那些本都是屬於下官和三妹的,只是暫時放到了國公爺這裡,下官知道,國公爺自然不會將那些錢產私吞了去,無論如何,你我總是同出一脈的親兄弟,不是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英國公自然聽懂他的意思了,要麼還他錢產,他想辦法為英國公脫罪,要麼不還,大家一起等著被皇上問罪。


  校武都尉府清查的時候,關鍵的證據,就是工部清退的那些匠人,玉守信是工部尚書,能讓他們成為證據,自然也能讓這些證據派不上用場。


  玉守信淡淡開口,「國公爺可以慢慢考慮,但容下官提醒國公爺,國公爺能考慮的時間並不多,昨日華陽王已經面見聖上,回報校武都尉府清查之事,相信國公爺應該知道什麼意思。」說罷,玉守信又道:「還有,要牽下官的母親楚氏入宗祠與父親同葬。」這是楚氏最後的心愿。


  玉守信也不勉強,道:「國公爺慢慢考慮吧。」說著,便告辭離去。


  玉守信走後,英國公氣憤難當,一揮手將整個桌面上的書籍鎮紙全部揮灑落地,面色陰鬱而猙獰,「當初便該斬草除根!」


  「主子!」


  佟離失聲低呼,「主子小心隔牆有耳。」


  震怒之下,英國公面色越發難看,這一夜,註定無眠,但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初那唯唯諾諾,一點用處都沒有,廢物一樣的玉守信,居然也有拿住他命門的時候。


  子時前後,英國公下了決定,「將那些錢產的文契拿出來,送去尚書府上。」


  佟離忙道:「是,屬下知道了,可……」他又有些遲疑,「那些東西,素來都是放在夫人那裡的……」


  英國公臉色難看極了,「那就去要來!」錢產難道比英國公的爵位和全府的身家性命更重要嗎?!

  佟離不敢多說,連忙退下,離開一會兒之後,很快回來,面有難色,「主子,夫人病著,昏睡不起已經好幾日了,那些東西素來都是夫人親自管著,宋嬤嬤也不知去何處尋……」


  英國公簡直氣的要吐血了,這霸道跋扈的衛穎,教不好孩子,害的兩個女兒在宮中殞命不說,擋了自己多次與別家聯姻,又霸著家中產業,原來只覺得她對自己,對府上都很是上心,又顧忌著鎮國大將軍和大長公主的情面,所以才一言不發,如今卻覺得何其厭惡,這樣的女人,他懷疑自己這麼多年怎麼忍受過來的!

  「怎麼辦?」佟離道,「這件事情可拖不得,皇上可能會隨時傳主子覲見,如果尚書大人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怕是……」


  英國公只覺得頭痛欲裂,下意識的按著太陽穴,下手有些用力,卻依然不能緩解,「這樣,你拿我的令牌,將暗營的產業調一部分,給他。」反正玉守信要的是錢產,只要將錢產給他,自然能堵住他的嘴。


  佟離道:「是,屬下知道了,那李太醫……」若要調暗營的錢產,必須要暫時離京。


  「你先去,明日本公會安排別的人接李太醫過來,去吧。」


  ……


  未免趕不及在皇上召見之前辦好那件事情,佟離連夜就從特殊渠道離開京城,去調暗營的錢產。


  打更的更夫打著瞌睡瞧著梆子,有節奏的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忽覺身後似有風聲響起,慢半拍的回頭,卻什麼都沒看到,於是失笑,暗忖自己反應過度,繼續前行,梆子的聲音在暗夜之中響的沉悶,一下又一下。


  夜色之中,佟離身形如鬼魅。


  足尖輕點,人落到了一樁閣樓之下,正要從開啟機關躍進去,卻不想身後傳來兩聲悶哼,帶出來的兩個人應聲倒地,銀光一閃,一柄長劍也落到了佟離的脖子上。


  黑暗之中,一個怪極的聲音冷笑道:「等你很久了!」


  ……


  佟離剛走後不久,府上小公子忽然發起高熱,本就沉寂的英國公府霎時陰雲密布,亂成一團。


  英國公臉色陰沉瞧著。


  「大夫呢!」英國公低喝一聲,「一群廢物,請個大夫這麼慢?!」


  奴僕們戰戰兢兢,本來府中是有大夫的,但因為治不好小公子的病,所以被英國公遷怒,早已趕出府去,如今府中僅有兩個葯女,也應付不了小公子的病情。


  「老奴已經讓人去請李太醫過來了,離得不遠,相信李太醫馬上就能到。」一個屬下道。


  賴明月已經哭成了淚人,卻緊咬著下唇,趴跪在床榻上,神情悲傷無比,垂著眸不說話,手卻一直握著孩子的手不願鬆開。


  床榻上,孩子已經燒成了的滿身通紅,出氣多入氣少,動也不願意動一下了。


  「都滾出去。」英國公冷聲罵了一句,一顆心都揪起來了,老來得子他當然喜歡這個孩子。


  「是是是……」奴才們不敢逗留,爭搶著溜了出去。


  英國公拍了拍賴明月的肩頭,雖然沒有說話,卻是無言的安慰和鎮定。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葯女們不敢耽擱的一直想辦法給小公子退熱,雖沒見著什麼效果,但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停止。


  半個時辰之後,老管家倉皇歸來,「國公爺……」


  「李太醫呢?!」英國公帶著幾分期待,卻沒看到太醫的人影。


  老管家喘口氣,「回國公爺的話,宮中謝貴妃身子不適,李太醫留在宮裡了,這會兒宮門落了鎖,請不到人,蘇太醫住的有些遠,老奴已經拿了老爺的手令去請了,半個時辰應該到了。」


  英國公臉色越發陰沉。


  而本就住得遠的蘇太醫因為年邁,時辰又晚了,等趕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鬚髮花白的蘇太醫提著藥箱,要衝英國公行禮。


  「免了,快看小公子。」


  「是、是……」蘇太醫上前,床榻跟前的葯女讓開了位置,額頭上的冷汗都快沁出,卻是明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蘇太醫檢查了一下孩子的身子,突然跪倒在地,「國公爺,小公子已經不行了……」


  賴明月失聲驚叫起來,「你……你胡說!他明明還好好的,他還在小聲的啜泣著,你胡說——」


  英國公眸中閃過驚懼,倒不如賴明月一樣失態,「你……你說什麼?」


  蘇太醫道:「小公子得的是急性肺熱,下官來的已經晚了,肺熱攻心,小公子怕是……還請國公爺節哀……」


  賴明月哭聲一梗,直接昏了過去。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英國公開口,問蘇太醫。


  蘇太醫點頭,「若是早上半日,還有機會,實在是……」蘇太醫不說話了。


  英國公腳步踉蹌後退半步,年老喪女又喪子,仕途不順還被禁足在府上,又被華陽王和沁陽王聯合清查了校武都尉府,眼見就要被皇帝責難牽連滿門……重重打擊之下,胸中劇痛,背脊都像是被這則不堪重負的消息壓彎了一樣,幾日的時間,如同老了十幾歲,他的眸中帶著幾分不可置信,帶著幾分晦澀和痛苦。


  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事情,這賊老天要這也折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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