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難以啟齒的往事
少年們此刻心情皆五味陳雜。嫉妒、不甘、無奈,或兼而有之?
沒來得及作什麽感慨,灰衣人自裏間大步走出。他的目光冷然掃過所有人,帶著一絲傲慢地開口:“從今日起,到回烈火城為止,我是你們的主管。”
那種冷酷傲慢的感覺,如同許多年前雪夜中遇見的白衣少年,讓丁若羽似曾相識。
灰衣人似乎也瞥了她一眼,停頓片刻,自我介紹道:“我叫南宮憶,至於為何戴麵具……”他突然冷笑了聲,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伸手拿下了臉上的木質麵具。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涼氣。
他們許久才緩過神來,而南宮憶,此時早已重新戴好了麵具。
“若想得到什麽,則必須要先失去一些。”他冷冰冰道。
丁若羽怔怔望著他,心都是一顫。他從死士營中,被破格直接提拔到大國師身側,卻失去了原本正常人的容貌,變成了現在這副鬼怪般滿布傷疤的醜惡模樣……這樣的代價,當真是他自願付出?
“所以,你們有什麽資格認為我運氣太好?”
少年們麵麵相覷,從各自臉上都解讀出了震撼與驚痛。
散會後,眾人三三兩兩離去。丁若羽聽到有人仍後怕地竊竊私語:“太、太恐怖了!這大國師,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南宮憶都被他折騰成什麽樣子了!”
身後,一個陰冷生硬的少年嗓音幽幽響起,仿佛含著化不開的仇恨:“是惡魔,是十惡不赦的怪物……”
丁若羽回望,飛瓊從她身畔輕輕擦過。
大漠寒夜,月明星稀。慶功宴後,眾人飲了酒皆入酣夢,隻有丁若羽在席上輾轉難眠。她一會兒想著奪軍旗的事,一會兒又開始想南宮憶。終於,怎麽也睡不著,她起身,決定在營外的場地上走一圈再回來。
淒冷月色斜斜打在臉上,城頭的風吹起細砂飄舞進夜幕中。城樓背光的角落,蜷縮著一名單薄瘦削的少年。
丁若羽訝異道:“飛瓊?你怎麽會在這裏?”
陰影處少年抬起清瘦的麵龐,雙眸淒涼,笑容苦澀。
一股異樣的情感湧入心扉,她趕忙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清冷月光融化盡一切偽裝。麵前少年眼中滿是無處遁形的悲傷與深埋的積怨。
“我恨這裏的一切,更恨我自己……”一股酒氣襲來,他突然失控般撲入丁若羽懷中,雙肩顫抖宛如無助的幼童。
恨……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丁若羽呆呆望著他,那種久違的無力感一點一點侵入她的心房。她性子原本冷淡矜持,但此刻卻並不介意他突如其來的魯莽舉動,反而伸手輕拍他的脊背,無聲無息作出安撫。
恨是什麽?她幾乎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多年以前,母親遍體鱗傷倒在血泊中,雪夜莊子上熊熊燃起仿佛吞噬了地的孽火……這一切,她該不該去恨?
飛瓊選擇用孤僻冷漠的外殼封閉偽裝心底恨意,而她呢?她難道真的就隻能選擇去淡忘那些事?
一股哀傷的情緒蔓延而上,她想哭出來,眼眶卻幹幹的,自六歲時起,就仿佛永遠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她終於知道,飛瓊姓鬱,煜國儲君,若非多年前那場意外,煜王鬱思遠薨世後,將會由他繼承帝位。
那,西炎國使者來了,備上無數貢禮來見煜王。鬱飛瓊跟在皇帝身後,初次見到那個姿容明豔到令萬物失色的西域少年。
人人性皆愛美,誰不喜歡出類拔萃的物事?帝王家尤為如此。
他便私自跑進驛館,去尋那俊美絕倫的炎國使者。後來他才聽,那人是炎國大國師、巫皇的親弟弟,名叫離泓。
可是在一處閑置的廢園後,竟見到自己所憧憬的風彩絕世的少年正與被父皇囚禁宮內、看上去病怏怏的薑國質子密謀著什麽。
他大驚失色,他一直都不喜歡那個叫薑成樺的人,因其總是過於陰沉懦弱。然而剛要轉身飛跑回宮向父皇匯報,卻見一襲白衣的美少年已然直立在他身前,阻住了唯一的去路。
“這皇子冒冒失失的,你可舍得由我帶去炎國磨煉一番?”白衣少年笑眯眯道。他笑起來的模樣愈發溫柔俊俏,隻是眼角眉梢那份久居高位的傲慢與漠然,亦令人心生畏懼。
“你若當真無所事事,我沒有意見。”薑成樺緩步走了來,居高臨下冷冷望著他。
鬱飛瓊狠狠回瞪薑成樺。
“他似乎很不喜歡你?”白衣少年右手修長的食指靠在唇邊,輕笑著譏諷道,“你的人緣還是一如既往地差。”
“廢話真不少,跟個女人似的!”薑成樺立馬不高興起來,翻臉比翻書還快,哪裏有半點平日裏人前唯唯諾諾的怯弱模樣?
白衣少年突然正色,探出的那根食指輕點在鬱飛瓊眉心,他便感覺一陣不可抗拒的暈眩感襲來,最後聽到白衣少年對薑成樺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人暫時先帶走,日後會還給鬱思遠的,你放心。”
之後的路途漫長痛苦,是他噩夢的開始。而此刻敘述出來,他亦是心驚膽顫。
鬱飛瓊醒來的時候,已被打斷了四肢扔在裝運貨物的車廂內。車子一路顛簸,早出了煜國皇都。
色暗下來的時候,車隊停了。渾身筋骨寸斷的劇痛與腹中久未進食的饑餓使得他無力發出一個音節。
車門被拉開,他看到了那個外表美好實際上卻殘忍可怖的惡魔。
惡魔噙著蠱惑人心的笑容,給他灌下一大碗不知用什麽熬成的湯藥。
斷骨處飛快愈合,可他半分感激也沒有。因為那療傷的湯藥中,又含著每隔六個時辰便會發作一次的奇毒。
毒液在渾身骨髓裏蔓延,他成了惡魔試藥的對象。對方似乎不急於弄死他,每到奄奄一息之刻,便會變著法子地將他弄活。
他想盡無數方法對抗,他絕食,對方就用詭異的巫術封禁他的行動,直接灌入幾大碗辣椒水;他想要撞堅硬的車壁自殘,對方積極主動地再次折了他的手足;他大吵大鬧,拿自己煜國儲君的身份作威脅,對方輕描淡寫道出煜王身邊已安上了另一個人,一個完全易容成他的模樣並尤其擅長模仿的人……
“就算現在放你回去,你老子也不會承認你了。”白衣如雪的惡魔笑吟吟道,宛轉美目水波清澈,聖潔得如同仙人。
“混蛋!你究竟要做什麽?要殺就趕快動手!”他終於徹底崩潰。
“不急。”惡魔欣賞著他絕望的姿態,笑容優雅矜貴,“這麽秀氣的男孩子,他一定會迷上你的。”
數日後,他才明晰對方的真正意圖。
當他從種種藥性中恢複神智的時候,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總是戴著金麵具的男子的玩物……
更加絕望的日子從那時開始,持續了一整年。
直到離泓又物色到另一名更漂亮的少年,他方被解除禁錮,分配進死士營中。
“終有一日,我要報仇!我要捉了他們所有人,讓他們受百倍千倍的折磨……”月光下,鬱飛瓊咬牙道,手上勁力加大,將丁若羽緊緊箍在胸口,差點讓她喘不過氣來。
丁若羽強忍著沒有推開他。她知道,他受了太深太深的傷害。被傷成這樣,如果還不能坦白心底恨意,那與入魔又有何異?
“為何要告訴我?”良久,她才打破這沉默的月色。
“那夜你假裝屋外有人引走其餘人,免我繼續被打,我就知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在意我的生死。”身上的受力減輕,他幽幽開口。
“我會幫你。”丁若羽聲道,“隻要你不再傷心痛苦。”
鬱飛瓊鬆開手望著她,猶豫了片刻,忽然借著上湧的酒意,顫抖著吻了吻她的眼睛。
“日後事成,我帶你回煜國,立你為後可好?”他雖是問句,卻語氣堅決,猶如誓言。
丁若羽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她明白,此刻胸中微微纏繞的這抹情感,還為時過早。
可是……她腦中卻有微光一閃,突然回想到另一個人,刹那間臉色慘白。
鬱飛瓊有些微的失望,卻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隻是固執地牽著她的手回到靜謐的屋中,悄悄靠在一起,直到入眠也不肯鬆手。
丁若羽想到了李韞,心裏一團亂麻。六歲那日的點點滴滴,她怕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李韞當日曾輕描淡寫地過他在被追殺,因其擄走了煜國的太子。
大國師……難道竟是李韞?
她因極度的驚愕與恐懼,渾身僵硬冰冷、無法動彈,直至後半夜才昏沉入夢。
曉霧散去,號角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少年。
自折損了守邊大將,煜國軍隊一潰千裏,接連喪失兩座城池,士氣一蹶不振。
西炎軍隊則反之,有了巫師後,宛如神助,伺機一鼓作氣,殺得敵方丟盔棄甲、血流成河。
捷報連連,訊息飛傳西炎國皇城。
赤雲殿內,送走西炎皇帝,戴著金麵具的巫皇流焰靠坐在金椅上,看上去頗為疲憊。
國師屏退了所有下人,緩緩走到他身旁,替他揉起肩來。
他似笑非笑望著流焰,眼眸中透出些許惋惜。
“怎麽,又想換寵物了?”
巫皇發出一聲歎息,突然卸下了金麵具。
露出半張俊美如神,另一半卻因為潰爛流膿而可怖如厲鬼的麵容。
國師目光飄忽,像個心虛的孩子,有一搭沒一搭道:“靈藥還在研製,假麵……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給你換上。”
“我要你的臉!”巫皇驀地冷森森開口。
白衣男子笑容溫和一成不變:“你還在執著什麽?我的樣貌早已被帝的人給惦記上了,你若要用,遲早會成為我的替死鬼。”
“你過會給我一張完美的臉!而現在……你自己看!”巫皇暴怒,壓根不買他賬。
“飛瓊那孩子原本挺適合的,可惜兄長大人當初不中意……”國師故意擠兌道。
“現在我不管!我要你用最快的方式將我的臉換好,不論使用什麽手段!”巫皇惡鬼般的麵龐上目光淩厲懾人。
國師笑得清淺如水,雙眼卻是暗藏殺機:“放心,不會讓您煩惱太久的,眼下也就隻差那幾味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