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思慮重重
同樣的夜晚,黃河沿岸,靠近北齊軍營的地方,一人一馬正在夜色下緩緩前行。烏雲蔽月,人跡蹤絕,說不出如斯寂寞。
高長恭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冷風中吹了多久,就連覆在臉上的玄鐵麵具都凝上了一層冰渣,但他仍舊沒有打算回去。
對岸不遠處火光點點的地方,就是周國營地,順著風,他甚至都能聽到兵卒隱約的嬉笑聲。就目前來看,一切都很平靜。
然而,他抬頭望了望陰沉到看不見絲毫月光的天空,黑如曜石的眼眸中掠過無奈的歎息之色,誰又能想到,這塊地方再過不久就要變成修羅場了呢。戰爭,好像總是有這麽強大的破壞力,能夠在瞬息之間把所有的美好碾成廢墟,讓人哀悼。縱是燈火星星,人聲杳杳,也決計歌不盡亂世烽火。
“我就猜到你會在這兒。”身後熟悉的嗓音響起,長恭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斛律恒伽來了。勒馬停下,他沉默著沒有出聲。
好在恒伽也早就習以為常,策馬趕上後便停了下來,陪著他一起靜靜地看著對岸發呆。
“再過幾天,黃河麵上的冰就該凍結實了。”黑暗中,長恭的聲音平靜地響起,似乎毫無波瀾起伏。冰一凍結實,那就意味著兩國之間的天塹不複存在,戰事,一觸即發。
但身為他的知交好友,恒伽清楚地感受到了其中暗藏的情緒波動。沒有人會喜歡戰爭,他們,也不例外。不過比起尋常百姓,他們反而更少了選擇的機會。抬眸望了望天,他的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是啊,看起來再過不久就要下雪了。”隻是,那掩蓋得了一切汙穢的純潔顏色能藏得住血腥和殺戮麽?
“聽說周國軍營中目前隻有宇文護一人在?”長恭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卻已經褪變為慣有的冷然,夾雜在寒風中入耳,帶上了少有的肅殺。
恒伽明白,這是他做好戰爭準備的表現,於是也就不再多愁善感,斂了心神回答道:“是,宇文邕和宇文憲都不在營內,隻知半個月前就被宇文護派出去了,具體做什麽,無從得知。”甚至就連這麽點消息,也是齊國的細作冒著生命危險打探而來,周國的防衛措施,不可謂不嚴密。
點點頭,長恭凝望著對麵軍營的眼眸愈發深邃:“兩軍開戰在即,想必他們也快回來了。”
“嗯。”恒伽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素聞周國齊國公宇文憲英勇善戰,謀略俱佳,這次倒可以會上一會。至於這魯國公宇文邕嘛……”
“此人也不可小覷。”長恭直截了當地打斷他,語氣很是鄭重:“雖然他一貫默默無聞,但能在宇文護手下存活還不直屬於他麾下,足見此人心機之深。小看他的後果,隻怕我們承擔不起。”
“言之有理。”以斛律恒伽的才智,這些東西自然是一點就透。想了想,他轉而打起了另外的主意:“如此說來,這周國陣營也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團結啊。或許,我們可以……”
“分化他們?”長恭下意識地接口,隨即卻是蹙起了眉頭。半晌之後才緩緩道:“這招應該也行不通。”
“為什麽?”恒伽不解:“且不說宇文護殺了宇文邕的哥哥,宇文邕跟他有仇。就說宇文護為人生性多疑且心狠手辣,他也絕不會那麽容易信任宇文邕。”
“這點我承認。”長恭道:“隻是你有沒有想過,宇文邕既然能讓宇文護這麽久以來都不動他,那就說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取得了宇文護的信任。何況,現在兩國對峙,一切都會以大局為重,宇文邕再怎麽恨他也不會拿自己的國家來開玩笑。在對外這一點上,他們絕對會是一致的。”
靜默著思考了一會兒,恒伽終是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道:“好吧,這次你比我思慮周全得多,我認輸。”
“嗬嗬。”長恭難得地輕笑出聲,卻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你是太想打完這一仗回鄴城,難免有點激進了。若放在平日,這論戰,我可是勝不了你的。”
“急功近利更是兵家大忌啊。”有些懊惱地捶了捶馬背,恒伽顯然不能容忍自己有這樣的狀態出現:“還好你指出來了,不然被父親知道我估計得被打死。”
“斛律叔叔為人向來謹慎。”長恭繼續彎著唇角,饒有興趣地看著好友處在極端的鬱悶之中:“倒是你,若是被別人知曉向來風度翩翩的斛律公子也有失態的時候,這臉麵可就丟大了。”
“反正除了你,也不會有別人看見。”對於這種威脅,恒伽顯然並不放在心上。倏爾,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立時有些疑惑地盯住麵前之人:“你難道就不想快點結束回鄴城嗎?”為何在這個時刻,他反而比平時還要來的更冷靜?
“我自然也想,而且比你更想。”長恭從他身上移開視線,策馬沿著河岸繼續前行:“所以才更不能出一點岔子。這一仗,要麽不打,要打,就必須速戰速決!”他是想快點結束,不過不是回鄴城,而是去接一個人。
想到那個人,他眼底的神色就又複雜了幾分。些許溫柔,些許茫然,些許疑慮,糾纏成曖昧不清的一團,在瞳孔的最深處翻滾,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最終卻緩慢地沉澱下來,化作無比深刻的堅定。就讓他暫時拋卻一切吧,忽略那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夢境,忽略她有些匪夷所思的出場,更忽略她尚且未知的身份來曆。他要做的,隻是履行他在她昏睡之時就許下的諾言,“顏兒,等我回來。”
至於其餘的東西,他相信在那時都會得到答案。
然而他沒有想到,那個讓他心心念念記掛著的女子,用了一種他絕對想像不到的方式,正在朝著他不斷靠攏。
命運翻雲覆雨的華麗手掌,在這一刻才徹底張開。從此後,風雲際會,緣起緣滅,終隻成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