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月下心跡
月涼如水,在初秋的夜晚鋪開一地清冷。依舊是打發了車夫先回府,清顏和長恭共乘一騎,慢慢地往回踱。
“沒用完晚膳就走,是不是太不給長廣王爺麵子了?”想起長恭方才先行告辭的舉動,清顏就忍不住有些不安:“你的三位哥哥都還沒走呢,你不等他們一起?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不是她太過小心眼,而是那群人都是長恭重視的親人,以後也會是她的親人,她可不想在他們眼裏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摟著清顏的腰,將下巴輕擱在她的肩窩,長恭隻覺得此時的心情好極了,連帶著說出來的話都染上了幾分慵懶:“沒事兒,九叔不會在意那些,幾位哥哥更不會。”
聽著他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的親昵口氣,清顏不禁有些好奇:“你和長廣王,似乎感情很好?”說起來,高湛在他們幾兄弟間都算得上是很特殊的一個存在,論輩分是叔叔,但按年紀和相處的模式來看,可能用亦兄亦友來描述要更為貼切一些。
“嗯。”輕輕地應聲,長恭連頭都沒有抬,反而是微闔了雙眼,無比悠閑地道:“他是叔叔,感情好是理所應當。”
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清顏動了動身子,讓他再不能舒服地倚靠著自己,這才繼續道:“少敷衍我。你的叔叔可是多了去了,連當今聖上都是你二叔呢,怎麽沒見著你們有多親近?”說實話,她也不想追根究底,可她必須從這兩人的關係中推斷出高湛對自己到底是什麽態度,否則她以後的日子隻怕會很難過。
臉頰邊的溫暖瞬間離開,長恭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隨即卻將清顏摟地更緊了:“好啦,不生氣啊,我跟你說就是。”頓了頓,他忽然問道:“顏兒,你對九叔的身世了解多少?”
呃,這個嘛,其實她還真不了解多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清顏琢磨著開口:“他是先祖和婁太後的第九子,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在不久的將來他會登基稱帝,諡號武成,而他的兒子高緯,會親手將北齊政權葬送。
“差不多就這樣吧。”點點頭,長恭的語氣忽的凝重起來:“世人皆知,我生父與皇上、六叔、九叔都是婁太後所出,因此私下關係好也無可非議。但沒有人知道的是,九叔其實並非婁太後親子,而是寄養在婁太後名下的。”
“什麽?”清顏驚訝出聲:“寄養?”好吧,她一不下心就涉足了皇室秘辛所在,這樣好的運氣也難怪就她會穿越。
“是啊,寄養。”淡淡一笑,長恭的臉上帶起一種類似追憶的神情:“婁太後早年有一同胞妹妹,過府探望太後之時不知何故巧遇了醉酒的先祖父,陰差陽錯之下就有了九叔。而她自己,最終因為難產身故,婁太後則出於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認下了九叔。這件事,知情的人多已故去,我也隻是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才聽到父親這麽說的。”
“原來是這樣。”清顏頓時恍然。這就不難解釋為何婁太後對高演寵愛得緊,以致於連高洋都不敢輕易動他,卻偏偏對最小的兒子很是生疏,經年也不願見其一麵。想來,親妹妹和自己的丈夫苟合,即便事出有因,她也難以釋懷。高湛的存在,就像是一個無聲的證明,時刻提醒著恥辱的印記,她又怎會有好臉色對他?
“沒有娘親的照拂,婁太後也不待見,可以想象九叔幼時在府中過的是何等艱辛的日子,這大概也是後來他性子會那麽冷的原因之一吧。”低低地歎了口氣,長恭對於高湛似乎很有些心疼:“父親身為長兄,也不知是從何處知曉了這一秘聞,一直對九叔頗為照顧,但是依舊解不開九叔的心結。直到有一回,九叔生辰的時候,被我撞見他在後花園的假山裏哭。”
“哭?”清顏不由怔住。她跟高湛不過寥寥數麵之緣而已,很多時候,她都會下意識地戒備和遠離那個危險的男人,所以她很難想象,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斯脆弱的時候。
“對,他在哭。”認真地回答著,長恭的眼神中透露出深切的哀傷,似乎這樣的遭遇觸痛了他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我當時年歲還小,而九叔也不過是與大哥年齡相仿,一見之下便有了親近之意,於是死纏著他問哭泣的原因。”應該是想到了年幼之時的無理取鬧,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蕩開一個淺淺的笑紋:“九叔雖說孤僻慣了,可到底拗不過我,還是如實地說了。雖然婁太後封口封的很緊,但難免會有風聲走漏,九叔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生母的事情,所以在生辰之時才會一個人躲起來哀悼亡母,卻不想被我撞見了。”
聽著耳邊略帶笑意的清冽男聲,清顏也不由地綻開笑顏,隻是那笑中卻莫明的帶上了絲絲澀意。長恭他心裏,隻怕也是苦的吧。身為北魏權臣的高澄,一手締造了北齊的誕生,這樣一個重權在握、風流倜儻的男子又哪會沒有紅顏知己。清顏至今都還記得,她在初涉北齊人物列傳的時候,一句“蘭陵王長恭不得母氏姓”讓她心酸不已。試想,一個連母親姓氏都不得而知的孩子,要怎樣在視身份血統為生命的門閥家族裏生存?就這點而言,一個天性冷僻的大男生於人生的絕境之中遇上了熱情似火的小男孩,同病相憐,彼此安慰,這樣的組合,合乎情理卻讓人無端的憂傷。
“那時候在我眼裏,九叔簡直就是世間最美的人,無論是父親還是幾位哥哥,都遠遠及不上他,所以在看到他那麽難過的時候,我一心一意隻想安慰他。”長恭輕緩的聲音在夜風中徐徐飄散,有著讓人心安的溫暖感覺:“我對他說不要哭了,沒有娘親就沒有娘親吧,我也沒有,可我從來都不哭,因為我隻有我自己,所以才要活得更快樂。”
輕輕淺淺的一句話,卻在刹那之間就讓清顏渾身一震,半晌之後回過神來,她竟然有了一種想落淚的衝動。她終於明白為何她自看見他的那天起就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了,因為他和她,根本就是一類人!從出生之時起就注定了要孤身一人,除了不斷努力活著就再沒有了別的希望,他們從不流多餘的眼淚,隻是拚了命地為自己而活,在黑暗中苦苦掙紮,也隻為有一天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底下,自由自在地呼吸與感受。
原來,如此。
一朵帶淚的笑靨在月光下盛放,宛如荼蘼的絕豔淒美之光,清顏靜靜地依偎進身後男子堅實的胸膛,輕聲細語:“長恭,以後,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