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風瑟瑟
深秋的風已經明顯地帶上了涼意,戴著猙獰麵具的將軍高踞馬背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軍隊收割敵人的性命,嘴角上揚,隻是勾起了一個殘忍而妖嬈的弧度。
征討柏穀,這已是入冬之前的最後一場戰役。在以驚人之勢奪回定陽之後,北齊大軍一路高歌猛進,一掃之前中計奔逃的頹然,恍若猛虎下山一般的驍勇狠毒,所過之處無不是以命搏命,殺紅了眼似的要致對手於死地。原本正處於飄飄然狀態的周軍還沒從勝利的狂歡中醒過神來,就已經不可避免地身首異處,縱然宇文憲和達奚武等人力挽狂瀾,但無奈士氣已散,非人力可阻。這一仗,最後的贏家依然是齊國。
“長恭,三日之內,我們就可以班師回朝了。”策馬至麵具將軍身畔,同樣是一身血色戰甲的斛律光看著下方已經開始利索地打掃戰場的己方人馬,眼底就有止不住的疲憊翻湧而上:“清顏的事,你真的……打算隱瞞下來麽?”
一直挺拔的身姿陡然一僵,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摘下臉上的麵具,長恭的神情比之漠北的朔風還要肅殺:“我親口許下的承諾,終此一生,隻有她一個王妃,隻認她一人為妻,言猶在耳,又豈能違背?”
如若他回京之後公布了她的死訊,不管是皇上還是其他人,恐怕沒有一個,會放任他不娶吧?當然,他可以選擇拒絕,有蘭陵王素來不近人情、冷酷嗜血的名聲在外,反對的人絕對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但他想要的卻是一個可以靜靜想念她的空間,他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一點細微的東西打亂他和她原本的生活軌跡,他們之間,容不得半點雜質,即便陰陽兩隔,她仍然是他生命中的唯一。
“你這又是何苦呢。”低低地歎息了一聲,斛律光對於這樣的長恭也是絲毫辦法都沒有。
高家的男子似乎都有長情的一麵,雖然那一麵通常都被更加殘忍暴戾的一麵所掩蓋,但不可否認,確乎存在。斛律光是長恭的父輩一代,自幼就接觸了形形色色的高家人。但在他眼中,無論是長恭的祖父高歡,亦或是長恭的生父高澄,都更熱衷於追名逐利,滔天的權勢才是他們畢生的目標所在,即使美人再好,那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是男人戰爭中最值得炫耀的戰利品,可以疼寵入骨,卻絕無摯愛可言。
或許長恭的性格更肖似他的生母蕭氏,那個為了愛情可以傾盡一生、瘋狂不已的美麗女子。那是從血液裏就流淌而出的癡狂與執著,如同飛蛾撲火,明知結局是灰飛煙滅,但為了那一線僅有的光明和溫暖,還是奮不顧身地迎麵而上。
他突然就開始擔心,長恭他,會不會也和蕭氏一樣,一旦愛情破滅,就毫不猶豫地以身殉葬。
隨意地扯出一抹淺淡的笑意,長恭卻是忽然蹦出了一句令斛律光都驚訝不已的話語:“斛律叔叔,我有一種感覺,顏兒她,可能並沒有死。”
“怎麽可能!”強壓下心髒的狂跳,斛律光努力恢複成一貫的冷靜模樣:“屍體都找到了,所有的物事都吻合,怎麽會……”
一言既出,斛律光也是敏感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對啊,那隻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而貼身物件什麽的,卻都是可以替換的。
“那具女屍,雖然形體神似,但五官畢竟都已被毀,很難辨別出真假,我們是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才會那麽肯定她就是顏兒。”有條不紊地述說著,長恭的嗓音很是平靜:“那些足以成為身份證明的東西盡管沒有作假,可到底是死物,想要瞞天過海,實在是再簡單不過。”
前些日子,他先是重傷昏迷,然後就被突如其來的噩耗給弄得失了心魂,才會連這些顯而易見的疑點都沒有注意到。而且,不得不說的是,宇文邕既然都禦駕親征了,在抓捕疑似是自己的敵軍將領之時,他沒可能會不在現場。以那個男人謹慎的性子,兼之他對清顏的在乎程度,長恭不認為他會那麽輕易地就下令萬箭齊發。
而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所想的那樣的話,這個在他眼皮子底下使用掉包計的人的身份就很明顯了,那清顏而今的下落,自然也是呼之欲出。不過這些情況,他還不能告之斛律光,畢竟目前都還處於猜測階段,更何況清顏和周國皇帝之間的牽扯極為複雜,有一點風聲走漏都不利於他們在齊國的形勢。
“這麽說來,一些細節也確實很值得推敲。”摩挲著下巴,因著這個尚未驗證的消息,斛律光的心情竟是莫名地爽朗了起來。似乎是如釋重負般地拍了拍長恭的肩膀,他微微一笑便是縱馬離開了:“此事不急,我們可以慢慢查清楚,為今之計,還是先回京交代一下戰果的好!”
“是。”淡淡地應了一聲,長恭的表情卻是沒有那麽的明朗。抿唇望向周軍撤退的方向,他的眼底就不由自主地閃過冷凝之色。
顏兒,你是不是,真的被宇文邕救走了呢?如果是,你現在,又在哪兒呢?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快地找到你,沒有人,可以將你從我身邊奪走,沒有人!
“嘶——”一針紮下,鮮紅的血珠自指尖滾落而出,落在純白的緞麵上,像是雪地裏開起了點點紅梅,分外的妖豔。清顏盯著那抹殷紅發呆,竟是隻在最初的時候痛吸了口氣,連指端的血跡都忘了要擦去。
“姑娘這是做什麽!刺繡之類的活兒交給奴婢就做不就行了,無端端地傷了自己!”才跨進內室的霽月姑姑甫一看見這一幕,幾步便搶上前來,拿過一邊的錦帕就輕柔地裹住了清顏的手。
她深深地知道,這個女子在自己主子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重要,所以哪怕隻是一點小傷小病也是要不得的。
“又不是什麽大事,姑姑不用著急。”無所謂地抽出手,清顏麵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她從不愛女紅之類的東西,之所以會開始刺繡,也隻是別有意圖罷了。隻是今天心裏一直都有些亂亂的,心不在焉,因此才會在無意中紮傷了手指。
“姑姑,聽說周國的軍隊還朝了?”沒有理會霽月姑姑的絮叨,她站起身來走至窗邊,似是無意地問起了這個問題。
“是啊,這次戰敗,皇上隻怕是心情不會太好呢。”霽月姑姑搖了搖頭,語氣裏歎息的意味很是分明。
清顏的嘴角揚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卻也是無奈地流露出苦澀。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宇文邕很快就有時間來找她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