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示敵以弱
及至宇文邕來到長樂宮之時,暮色都已經開始四合,愈發寒冷的天氣夾雜著陰沉的氣息,看起來竟是有著下雪的預兆。
攏了攏身上的玄毛皮大氅,宇文邕看著那漸次亮起來的暖黃色宮燈,內心深處就不由自主地湧上一抹異樣的柔軟。那是屬於她的色彩,也是她獨有的溫度,在他眼中,縱然整個皇城的夜晚都由這樣的燈火點綴,長樂宮的這一處也終究是不一樣的。抬手揮退阿常等人,他緩緩提步,朝著內殿就悄然行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就是舍不得打破眼前的這份靜謐,哪怕是因為自己的到來也不可以。
走進內室,意外地發現伊人早已安寢,隻是似乎忘了吹熄燭火,滿室的燈火通明將床上的那個人影映襯得越發纖弱,看得宇文邕當場就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小心地走近,他輕輕抽走她握在手中的那卷醫書,臉上的神色就在不經意間帶出了幾分溫柔。一瞬之間,他竟恍惚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好像一切都還依稀停在原點,他們仍舊是在黃河岸邊的周軍大營,她在每天晚上看著書等他歸來,然後噓寒問暖,適時地端上一碗暖透人心的羹湯直到他一滴不剩地喝下。
那時候的日子多美好啊,雖然還有宇文護,雖然他還得處處忍讓,但至少,她的生命中還沒有那個叫高長恭的男人,她的眼裏,還看得見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熟睡中女子的臉頰,他忽然就很想問問她,清顏,為何明明什麽都沒有變,可我們卻無論如何都回不了當初了呢?
睡夢中的人兒自然是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她還是全無知覺地皺起了一雙秀麗的眉峰。似乎她在夢中也過的並不開心,甚至無意識地有著微微的掙紮。
“清顏……”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宇文邕在床前半跪了下來,一邊握了她的手,一邊俯身輕抵著她的額頭,眼神是說不盡的繾綣和溫存:“清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薛太醫曾一再地提醒過他,說軟骨散的藥效過於傷人,長時間的施用可能會導致使用者骨節疼痛,甚至落下病根。但他明知如此卻還是無法停下,因為他不知道一旦失去了軟骨散的控製,這個女人還會不會認命地留在他身邊。他冒不起這個險,也更加不想冒,所以即使眼見她現在疼痛纏身,他也得狠下心來不給她解藥。他說過的,就算是折斷她的翅膀,他也一定要把她留下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低語聲驚擾到了她,原本隻是安靜睡著的人忽然就開始囈語,話語雖然輕得幾不可聞,但以目前兩人之間的親密姿態,宇文邕要辨認個中內容還是綽綽有餘的:“不要……不要再這麽對我了……我真的很累……”
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了,宇文邕聽得莫名其妙,遂將耳朵附在她的唇邊,同時輕聲誘導:“清顏,怎麽了?你想說什麽,我都聽著呢。”或者,這會是他獲悉她心裏話的唯一途徑,畢竟,她如此刻這般不設防的模樣委實是太少了些。
“宇文邕……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做朋友不好麽?為什麽……非得這樣對我……”話音裏隱隱帶出了哭腔,直令得宇文邕當即便是心頭一震:“我真的好累也好痛……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囈語聲再度低了下去,她不受控製地將臉埋在他的掌心,竟是又睡熟了。
而慢慢地直起身來,宇文邕凝視著此時全身心都依靠著他的清顏,卻是露出了一個艱澀無比的微笑。平日裏的她總是用一張冷靜淡然的麵具阻絕掉所有目光的窺探,他也壓根無從得知她的感受和想法。卻原來,自己不顧一切的占有欲對她而言居然已經成為了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他將她逼迫地快要窒息,他是她噩夢的根源,他更是所有孽障的罪魁禍首,然而他卻一點都不自知,隻覺得自己才是被命運辜負了的那一個。難道說,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無聲的靜默在這一片天地久久盤旋,直跪到自己的雙膝都已麻木,宇文邕才終於是緩緩地站起了身。動作輕柔地替她將被角細細掖好,他的嗓音柔和而堅定,連字裏行間都滿是抉擇之後的果敢與勇毅:“虧欠你的,我會用行動一點點補償回來,可是清顏,要我放棄你,我真的做不到。”
殿外的風聲漸緊,聽著他掩門而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床榻之上的人才終於是徐徐地睜開了雙眼。仰頭望著暗夜中的一片虛無,清顏的嘴角稍稍上揚,卻是顯出了幾分無力的嘲笑:縱使她對他手段用盡,連示弱一招都已使出,他卻還是不肯放手麽?補償是吧?她倒的確很想知道,他會給予自己怎樣的補償!
至於明天,她已盡過人事,剩下的,便隻能看天命了。但願莫非和魏虎不會讓她失望,但願宇文邕找到的人不是天衣無縫,但願長恭他,不管是來了亦或是沒來,都能夠認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被一張皮相所惑。現在的她,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而此時距長樂宮不遠的一處回廊中,渾身上下均裹在雪白狐裘裏的阿史那靈遠遠目送著神色不明的宇文邕快步離去,湛藍色的眼眸中就隱約透出了一點歎息。看樣子,清顏姐姐的計策終究還是動搖不了他的決心啊。原本,她隻是來長樂宮送個信的,卻沒料到會看見這樣的一幕。
“皇後娘娘,皇上他指不定就是圖個新鮮罷了,區區一個新人又如何能撼動得了您的地位!還請您千萬放寬心哪。”許是她的神情太過明顯,身後跟著的一個掌事姑姑竟是領會錯了意思,當下便是忐忑著一張老臉出言安慰。
不由地有些失笑,阿史那靈隻搖了搖頭也就繼續前行了:“本宮沒事,繼續走你的路就是了。”不過在宇文邕心中真正擁有無人可以撼動地位的,卻永遠都不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