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羽衣道冠少年郎
八十三、羽衣道冠少年郎
陸葳蕤午前才回到吳郡府中,午飯後便報知父親陸納說要去城西畫桃花,往年陸葳蕤要數百里去尋花訪木,現在年已及笄,陸納不許她遠行,但本郡近郊哪還有不讓她遊玩的,便命府中管事多帶婢僕跟隨侍候,日落前必要回府。
來到獅子山桃林外,陸葳蕤下了牛車,命管事和其他婢僕在林外等候,她自帶著短鋤和簪花步入桃林,短鋤還捧著一個布囊,布囊里是筆墨紙硯和畫色。
去年初冬,陸葳蕤為了向陳操之報知菊花玉版已然救活,曾到過這裡一次,但未走入桃林,那時桃葉落盡、草葉枯黃,看過去只是一帶寒林疏水,陸葳蕤不喜那蕭瑟單調的景色,她喜歡五顏六色、花團錦簇,而現在,眼前這片桃林就讓她欣喜——
春光明媚,桃花爛漫,走在桃樹下,陸葳蕤深深呼吸,對二婢說道:「這裡的風都是粉紅色的,走一程人都要醉了。」
小婢短鋤眼尖,說道:「小娘子,陳郎君在那邊看著咱們哪。」
陸葳蕤正伸展著雙臂,做出鳥兒御風飛翔、悠然陶醉的姿態,聞言趕緊放下手,腮染桃花、美眸含羞,看著立在茅檐下的陳操之朝她微笑,便遙遙招手致意。
陳操之含笑迎上去,略施一禮:「葳蕤小娘子來賞桃花嗎,今日正是好時候。」
陸葳蕤還禮,應了一聲。
小婢短鋤打量著四周,說道:「陳郎君住在這裡啊,真是好地方,我家小娘子可喜歡這裡了。」
陸葳蕤道:「陳郎君,我是來此作畫的,你——開始畫桃花沒有呢?」
陳操之道:「正畫呢,頗多不順,想著向葳蕤小娘子請教,且喜你就來了。」
陸葳蕤臉露喜色:「看看畫了多少了。」便與陳操之進入草堂,快步走到畫案上一看,《碧溪桃花圖》線條勾勒已經完成,說道:「啊,獅子山,怎麼移到這邊來了?」
陳操之笑道:「為了構圖好看嘛,遂遣誇娥氏之子負山搬移至此。」
陸葳蕤抿著嘴笑,又道:「你有什麼不順呢,我看畫得很好。」
陳操之試著說了幾處作畫時的遇到的疑難,陸葳蕤竟能解答,她畢竟跟隨張墨學畫好幾年了,而且後母張文紈也經常作畫,府中藏畫又多,自然比陳操之懂得多。
陳操之甚喜,便欲提筆修改,卻聽陸葳蕤道:「陳郎君,我想再看看桃林,選一景作畫,你可否幫我參謀一下?」
陳操之又放下筆,說道:「好,我陪葳蕤小娘子在溪畔走走,看哪一處適宜入畫?」
陳操之在前、陸葳蕤在後,兩個人離著五尺遠,在溪邊小道慢慢地走,小婢短鋤把那個裝筆墨畫色的布囊擱在草房子里,與簪花綴在陸葳蕤身後,冉盛又跟在二婢後面,來德則站在茅檐下朝這邊張望。
陳操之上次去華亭陸氏墅舍,因為陸夫人張文紈在,他沒能和陸葳蕤說上什麼話,這次見了,沒什麼拘束,便說了陳家堡過年的一些事,陸葳蕤最愛聽潤兒的趣事,一邊聽一邊笑個不停。
兩個人一邊說著,不知不覺走出了桃林,再過去便是祝氏兄弟租住的農舍了,陳操之駐足道:「在這邊看看,你那幅畫該如何布局?」
陸葳蕤道:「全景圖已被你畫了,我便不畫了,我只畫一幅小景桃花,卻一時不知如何入手。」
陳操之道:「我有一構思,就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陸葳蕤喜道:「肯定合意,我師張安道,還有張姨,都誇你的畫構思獨特,陳郎君快告訴我吧。」
這時陳操之看到那邊農舍柴扉敞開,祝氏兄弟從裡面出來,徑直向這邊走來,陳操之不想這時候與祝氏兄弟見面,便道:「葳蕤小娘子,我們先回桃林小築,我把適宜入畫處指給你看。」
陸葳蕤應了一聲:「好。」便轉身跟著陳操之往回走。
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踏著高齒木屐,瀟洒而來,後面跟著兩個健仆。
祝英亭看著陳操之與一個粉裙女郎返身回桃林,皺眉道:「這個陳操之攜妓游春?」
祝英台眯縫著細長秀氣的眼睛,抿著薄薄的嘴唇,加快腳步,說道:「過去看看。」
陳操之聽到祝氏兄弟趕上來,避讓不過,便回身拱手道:「兩位祝兄急急的要趕去哪裡?」
祝氏兄弟都不說話,眼睛都看著陸葳蕤,這樣華貴卻不張揚的衣裙首飾、這樣純美的容色和優雅氣度,哪裡可能是女妓啊!
陸葳蕤見有別的男子來到,而且目光炯炯,頗為無禮,便輕聲道:「陳郎君,那我先回了。」
陳操之道:「稍等,我把入畫取景告訴你再回不遲。」不想搭理祝氏兄弟,拱拱手便走。
祝氏兄弟卻又跟上來,祝英台道:「子重兄還會作畫嗎?可肯讓我賞鑒賞鑒?」沒等陳操之回答,祝英台又問陸葳蕤道:「這位小娘子貴姓?」
陸葳蕤很是厭煩這個修長身材、敷粉薰香的祝氏公子,不過她脾氣好,連對下人仆婢也從不訓斥,當下淡淡道:「姓陸,來此畫桃花。」
祝英台細長鳳目先是瞪大隨即眯起,問:「莫非便是花痴陸葳蕤?」
陸葳蕤應了一聲:「是了。」快步朝桃林小築而去。
陳操之道:「兩位祝兄,請便吧。」
祝英台道:「我要看你作畫,怎麼,不行嗎?」眼睛盯著陳操之看,好象陳操之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陳操之道:「那就請吧。」
回到桃林小築,陳操之指著草堂正廳畫案上的那幅尚未畫成的《碧溪桃花圖》道:「兩位祝兄,畫稿在那邊,請先看著,我與陸氏娘子談一會作畫取景。」也不避祝氏兄弟,走到草堂窗前,對陸葳蕤道:「葳蕤小娘子請近前看這窗外——」
陸葳蕤略帶疑惑走近,只見窗外數枝橫斜,卻是一株桃樹枝幹伸到窗前,上面幾串粉紅的桃花,在午後斜陽映下,分外嬌艷。
陳操之道:「何妨畫一個小窗,小窗外桃花三兩枝——」
陸葳蕤眸子一亮,喜道:「如此取景,可謂新奇。」
陳操之道:「此法取巧,用一兩次也就罷了。」
陸葳蕤笑道:「那我搶先畫了,你不許用。」
陳操之道:「學業重,無暇作畫,我自畫那一幅就夠了。」
陸葳蕤美眸一轉,斜了祝氏兄弟一眼,心裡有點暗惱,不能在這裡多呆了,便告辭道:「陳郎君,那我先回了,待我畫成后再讓你看。」
陳操之送她出去,卻道:「請稍等,我年前在陳家塢畫了一幅《山居雪景圖》,你帶去看看,第一次畫全景,乖謬頗多,聊博一笑。」
陸葳蕤喜道:「太好了,很想看看陳郎君經常攀登的九曜山是什麼樣子呢。」接畫軸在手,很想立即展開看看,卻見祝氏兄弟還是那麼目光炯炯,便將畫軸交與侍婢簪花,向陳操之微微一笑,出桃林而去。
祝英台發話了:「子重兄音律是極妙、玄理也清通、雙手書法亦有可觀之處,圍棋——等與我對弈后再評論,只是這畫作實在不敢恭維。」
陳操之知道這個祝英台言談苛刻不留情面,淡淡道:「學畫也才半年,豈敢聽人恭維!」
「啊,半年!」祝氏兄弟都吃了一驚,學畫半年的哪敢畫全景,都只畫些單個的物事,這陳操之還真是個怪才。
祝英台道:「才學半年就收起女弟子來了,佩服佩服。」
陳操之微笑道:「我是畫得不好,卻也沒有向兩位自誇炫耀啊,何必這樣譏諷我?」
祝英台道:「是真心佩服,做陸花痴的老師那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啊,我記得張墨張安道教過陸花痴習畫。」
這個祝英台今天有點煩人,陳操之也懶得辯解,說道:「好了,佩服也佩服過了,我要繼續作畫。」
祝英台道:「請便,我兄弟二人就在邊上看你作畫,不會打擾你。」
陳操之道:「不知道這是犯忌的事嗎?」
祝英台不答,卻命一個健仆:「取我方才畫好的那幅畫來,速去速回。」
那健仆知道主人的脾氣,出門撒腿狂奔而去,不到半刻鐘,扯風箱一般的喘氣聲傳到草堂前,祝英亭出去接了一卷畫軸進來。
祝英台道:「讓陳郎君看看,我是不是那種需要偷師學畫的人?」
祝英亭便展開畫卷,攤開在畫案上,讓陳操之欣賞。
這是一幅《松下對弈圖》,奇石為枰、松果為子,兩個羽衣道冠的少年據石對弈,左邊少年的容貌宛然便是陳操之,右邊那個便是祝英台,奇松虯曲,山石磊磊,對弈者亦沉靜如石,整幅畫有一種高古清奇之氣。
陳操之贊道:「英台兄手筆嗎,果然妙絕,格調高雅,我遠遠不如。」
祝英台殊無矜傲之色,說道:「只是想看看你作畫而已,卻要我的僕人跑得氣喘如牛。」
陳操之一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的畫雖陋,但未嘗沒有英台兄難及之處。」
祝英亭眉毛一挑,正想出言譏諷——
祝英台擺擺手,說道:「那就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