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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清談拒婚

  四十九、清談拒婚


  聽三兄陳尚說謝安已應桓溫之聘入西府任職,陳操之便問:「安石公是任西府軍司馬嗎?」


  陳尚雖然對十六弟的未卜先知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太驚訝,應道:「是,京中人士都對安石公屈尊任八品軍司馬頗為不解,但據說桓大司馬是大悅,以謝安石的名望入西府,桓大司馬感到很有面子。」


  陳操之心知這是謝安的隱忍,謝安之兄謝奕(即謝道韞、謝玄之父)與桓溫私交甚篤,謝奕也曾任桓溫司馬,其後謝奕任豫州刺史,永和十二年謝奕病故之後,桓溫想以其弟桓雲接任豫州刺史,大司徒司馬昱訪於僕射王彪之,王彪之認為桓溫據長江上流,天下已割其半,若其弟桓雲復據西藩,兵權萃於一門,恐非國家之福,司馬昱深以為然,於是表奏吳興太守謝萬為西中郎將,監司、豫、冀、並四州諸軍事、豫州刺史,從此,桓溫對陳郡謝氏耿耿於懷,所以謝安不應朝廷徵召,而入西府任軍司馬,就是為了修復與桓溫的關係,謝安對江左大勢看得很清楚,桓溫是只可引導而不可對抗的,想有所作為,必須得到桓溫的支持。


  陳尚又道:「但京中卻多有非議者,說謝安石早年做隱士、年過不惑卻出仕為官是悖德的行徑,安石公從新亭出發赴桓溫幕府任職之時,朝中官員、名流都來為他送行,中丞高崧借著醉意道:「卿累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安石公聽了這樣的譏諷,也只是搖搖頭,笑而不答。」


  陳操之道:「安石公雅量深致,豈是高崧輩所知。」


  陳尚道:「因祝公子不在建康,所以十六弟的曲譜我就交給謝幼度讓他轉交其表兄。」


  陳操之心道:「謝安去姑孰任職,豈會把謝道韞帶去,想必是謝玄推託之言。」問:「三兄,傳聞王、謝聯姻,不知確否?」


  陳尚笑道:「豈會不實,王、謝這次是兩度聯姻,謝尚之女嫁與王導幼子王薈、謝據之女嫁與王羲之次子王凝之——」


  陳操之墨眉一揚、星目陡張,驚訝之色不加掩飾。


  陳尚忙問:「十六弟何事吃驚?」


  陳操之平靜了一下心情,徐徐道:「傳聞王羲之夫人郗氏喜愛謝奕之女謝道韞,去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去會稽東山拜見謝安石,就是向謝道韞求婚,為何卻是謝據之女嫁與王凝之?」


  陳尚微笑道:「此事在建康也是議論紛紛,據說是謝道韞不肯嫁,又傳聞在東山謝氏別墅,謝道韞隔屏風與王凝之、王徽之兄弟辯難,王氏兄弟語塞汗出、自愧不如,那王凝之畏懼謝道韞才高,又覺其言語尖刻,怕婚後夫綱不振,不敢娶之,這真是大好笑事,時人有雲『逸少二子,不如謝氏一女』,這個謝道韞也與其叔父謝安一般轟動建康、名傳遐邇,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穎川庾氏、陳郡袁氏,還有琅琊諸葛氏、穎川荀氏這些北來舊族子弟頗有欲迎難而上者,這樣看來陳郡謝氏聲譽並未因謝萬石兵敗而受損——」


  「十六弟——十六弟——」


  陳操之仰頭望著棚頂茅草痴痴出神,陳尚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歉然一笑,說道:「三兄見諒,弟想起一些事,不覺失神。」


  陳尚道:「十六弟是想明日便是清明節吧,愚兄就是為了要在清明前趕回來這才日夜兼程的,明日族祭可以告慰陳氏列祖列宗之靈,我錢唐陳氏從此是士族了,想想真是心潮澎湃啊。」


  又敘談了一會,來德端上兩大碗湯餅,陳尚食畢便回陳家塢,留下陳操之一人在燈下出神,心裡想著那個高傲高挑、不俗不屈的祝英台勢壓王氏兄弟的模樣,王凝之怯懦不敢求婚,卻又有其他高門舊族子弟躍躍欲試,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郗氏、庾氏,葛氏、荀氏、袁氏,烏衣巷的清談雅集蔚為一時之盛吧,昔日諸葛孔明舌戰東吳群儒,今有才女謝道韞清談拒婚,嗯,是拒婚,她這麼做是為了信守她的諾言要與我終生為友嗎?


  陳操之取出上次謝道韞寫給他的確那封信,在燈下臨摹一遍,頗得神似,笑了笑,將摹帖與原信一併收起,心想:「也只有風雅如謝安者,才容得侄女有這樣非禮不俗之舉——可是,英台兄,你又能堅持到幾時?世家大族女能有不嫁人的嗎?」


  ……


  次日一早,陳操之趕回陳家塢參加祖堂的祭祖,主持祭祖儀式的老族長陳咸神態格外莊嚴,說話聲音微顫,眼含熱淚,參加祭祖的錢唐陳氏男丁除了陳尚與陳操之之外,都是暗暗奇怪,分明覺得氣氛不同往年,族中發生了什麼大事了?


  祭祖儀式后,族中男丁俱赴玉皇山陳氏墓園掃墓,丁幼微帶著宗之和潤兒也去了,風和日麗,一行數十人俱是步行。


  陳操之落後半步與嫂子同行,宗之和潤兒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著,丁幼微側頭看著陳操之,問:「小郎,陳尚從建康回來,是有好消息了吧?」


  陳操之望著嫂子丁幼微亮亮的眸子,微笑道:「還沒來得及向嫂子說呢,我錢唐陳氏成功列籍士族了,譜牒司和祠部的官員會在下月來錢唐頒賜官田、為陳氏注籍士族,又因為與褚氏有些矛盾要解決,所以老族長暫不宣布此事。」


  丁幼微已經料到是這個事,但此刻聽陳操之親口說出來,依然驚喜和感動,看著平靜如初的小郎,問:「小郎快活嗎?」


  陳操之應道:「快活。」


  丁幼微將一縷被風吹亂的鬢髮掠到耳後,說道:「記得兩年前那夜小郎說起要讓錢唐陳氏列籍士族,嫂子當時是為你出謀劃策鼓勵你的,但說實話,我是不忍拂你心意,其實心裡覺得這是很渺茫的事,因為真的非常難,可是這兩年來,小郎穩穩的一步步走來,很努力、很辛苦,今日終於得成所願,嫂子心裡真是快活啊,阿姑要是還在,那我們一家可知有多好!」


  陳操之看著嫂子丁幼微明麗的容顏,那種發自心底的喜悅和惋惜之情使其分外動人,說道:「我是想著入了士族就可以把嫂子接回陳家塢,與宗之、潤兒在一起,蒙丁伯父開恩,我陳氏未入士族就肯讓嫂子回來,我的願望提前達成,可是母親卻看不到這一天,母親看到了我的努力,卻沒有看到我的成功,唉,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只恨自己努力不夠、功成太晚,不能讓母親看到。」


  丁幼微眼含淚花,柔聲道:「怎麼會看不到,小郎安慰宗之、潤兒的話說得多好啊,阿姑在天之靈護佑著我們呢,我們高興阿姑也一定高興,是不是?」


  陳操之應道:「是。」


  丁幼微笑了起來,小郎剛才應聲說「是」的神態很象宗之,不,應該說宗之象小郎,讓她心裡柔情漣漪,說道:「下一步呢,就待除服之後娶陸小娘子進門,這可是阿姑最盼望的事,小郎繼續努力哦。」


  陳操之在外人面前可以做到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但在自己嫡親的親人面前卻從不掩飾,臉一紅,說道:「嫂子,我會努力的。」


  丁幼微道:「陸小娘子要為其兄守孝一年,今年八月除服,待到十月我為阿姑服孝期滿除服之後,代小郎去華亭看望一下陸小娘子,葳蕤真不容易啊,嫂子一定要想辦法幫幫她。」


  一路說話,早早的就到了玉皇山陳氏墓園。


  陳咸招手讓陳操之過去,指著山麓那一片空闊地說道:「操之,我錢唐陳氏應該要立家廟了,就建在這裡如何?」


  陳操之道:「此事四伯父與族中長輩商定就是了,何須問小侄。」


  陳咸「嗯」了一聲,率族人來到陳氏墓園,每一座墳塋都鋤草拜祭,直到午後才結束,族人回陳家塢,陳操之繼續留在墓園草棚。


  三月初十,以劉家堡為首的錢唐數十家寒門庶族齊至縣上請求把各自家族收容的隱戶轉為佃戶,照納賦徭,褚文謙正要開始土斷檢籍、要立威,自是不允,眼見錢唐這些庶族人心惶惶、百般懇求,褚文謙頗感得意,很有為官一方、唯我獨大的感覺,但號稱錢唐第一寒門陳氏卻毫無動靜,既不想辦法將來福一家轉為佃戶,也沒準備讓冉盛、荊奴兩個到外縣暫避,當然,避是避不開的,他褚文謙已命吳縣尉安排手下監視陳家塢,那兩個流民是跑不掉的——


  讓褚文謙既氣惱又以為得計的是,陳氏竟開始接納居住在明聖湖畔的一些自耕農的依附,錢唐陳氏還真把自己當士族了,不懲治陳氏,錢唐的土斷檢籍就無法進行,既然陳氏如此囂張,那就讓其上死路吧。


  三月十二日,三戶佃農適時出現在錢唐縣舍,控告錢唐陳氏以膏腴的上品良田充當下品貧瘠之地,偷漏租稅,又私藏流民和隱戶,霸佔自耕農田地,逼迫自耕農依附陳氏——


  褚文謙怒形於色,即命吳縣尉率三十步弓手前往陳家塢,拘捕陳氏族長陳咸及來福、冉盛、荊奴一干人,褚文謙最想拘捕的是陳操之,自他想娶丁幼微以來,褚氏聲譽一落千丈,這都是拜陳操之所賜,折辱陳操之是褚文謙衷心企盼的,只是陳操之在墓園為母守孝,而且陳操之也不是陳氏族長,不能無故拘捕一個守孝之人,這讓褚文謙頗感遺憾,心想且待陳咸一干人拘捕在案之後,自會牽扯出陳操之,那時就要看陳操之這個江左衛玠還怎麼風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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