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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以直報怨

  五十三、以直報怨


  褚文謙代錢唐縣令不到半年就以官庫錢二百萬擴建縣舍,此事一查即明,褚氏也沒打算在這事上隱瞞,因為擴建縣舍罪責甚輕,也就是免官而已,對褚氏家族影響不大,褚氏想的是避重就輕,不想揚州官吏繼續追查下去,但揚州內史王劭的屬官掾吏大都是寒門出身,對錢唐魯氏冒注士籍既驚奇又憤怒,他們沒有想到竟還有這樣便捷的入士籍的途徑,若不是罪行敗露,那麼連魯氏這樣的人也成士族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樣的大案吳郡丞郎褚儉竟未向州署稟報,草草就結案了,其中一定有另有隱秘,是以追查取證甚急——


  褚儉心驚肉跳,他知道褚氏若是落到魯氏冒注士籍案的泥潭裡,那整個家族就徹底垮了,說不定士籍都會被剝奪,褚儉決不能坐視家族淪落到那步田地,勾踐能金殿嘗屎、韓信忍胯下之辱,他褚文謙又如何不能低聲下氣、待渡過眼前難關,再徐圖後計?


  四月十一,細雨不斷,褚儉帶上侄子褚文謙和兒子褚文彬冒雨前往陳家塢負荊請罪,求見陳氏族長陳咸。


  畢竟褚氏是大族,褚儉又是六品丞郎,積威猶在,陳咸、陳滿、陳尚不敢怠慢,請入祖堂敘話。


  褚儉痛心疾首,當著陳咸等人的面痛斥侄子褚文謙和兒子褚文彬,把他二人與陳操之的矛盾盡量說成是誤會,再把其他罪責全推到死去的魯主簿的頭上,說陳流惡行也全是魯主簿一力慫恿的,褚儉聲情並茂、抑揚頓挫道:「——操之在吳郡,褚某也曾多方為他引薦,說操之是我錢唐少年才俊,吳郡名流得聞操之賢名,實從褚某始,同為鄉梓,獎掖後進義不容辭,無奈其後諸多誤會,以至今日陳氏、褚氏勢成水火,陳氏、褚氏俱是錢唐大族,理應友好相處,這數日來,因舍侄擴建縣舍案,褚某憂心如焚,現在上官又再查魯氏入士籍之案,那魯氏去年就已被抄沒家財田產,族人處境悲慘,現今舊案重審,只怕會激起魯氏族人極大的憤恨,而陳氏新入士籍,還是應與本縣士庶交好為上,不應生出事端,陳公以為如何?」


  陳咸含糊其辭道:「褚丞郎說得是。」


  陳尚淡淡道:「徹查魯氏冒注士籍案是本縣其他士族聯名請求的,怎能說是我陳氏橫生事端?」


  褚儉趕忙陪笑道:「褚某不是這個意思,褚某是說陳氏新進入士籍,聲譽日隆,理應在本縣事務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這魯氏案牽涉太廣,鬧得大了對我錢唐士族的聲譽影響極壞,王內史甚是看重操之,操之理應為鄉梓造福,遊說王內史莫再窮究此案,如此,操之在本縣的聲望將無人能及——」


  說到這裡,褚儉一拍手,一個隨從捧著一疊簿冊進來。


  褚儉道:「陳氏新入士籍,褚某無以為賀,這裡是十頃良田的契約和簿冊,褚某以這二十頃良田相贈。」


  陳咸、陳滿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十頃良田,這份賀禮可是極重,錢唐陳氏這次入士籍所得的田產也只是二十頃,褚儉舉手便以二十頃田相贈,出手可謂豪闊。


  陳滿眼露熱切之色,低聲對從兄陳咸道:「四兄,息事寧人,兩相受益,豈不是好?」


  陳咸為人寬厚,覺得褚儉肯如此卑詞厚禮來與陳氏言好,硬不起心腸拒之,但又覺得這樣收褚氏厚禮不妥,是以猶疑未答。


  陳尚道:「爹爹、六叔父,這還得徵詢十六弟的意見,畢竟這是要十六弟去王內史那裡關說的。」


  陳咸頓覺鬆了口氣,說道:「對,此事還得由操之定奪。」


  褚儉知道陳操之才是錢唐陳氏真正能拿主意的人,陳咸這一關好過,陳操之那邊恐怕是沒有這麼好說話的吧,便道:「褚某正要去拜訪本縣大賢陳操之,煩陳公與我同去。」


  陳尚道:「此去玉皇山有八里路,家嚴年高,就由在下領褚丞郎和兩位褚郎君去吧。」


  褚儉眼望陳咸,深深施禮道:「陳公——」頗有乞憐意味。


  陳咸見一向趾高氣揚的褚儉謙卑成這模樣,忙道:「好好,老朽陪褚丞郎去,這些田冊老朽不能收,褚丞郎先收回去吧。」


  細雨綿綿,道路泥濘,褚儉乘牛車,卻喝命兒子褚文彬淋雨步行,褚文謙嘛,暫時還是一縣之長,雖然也是步行,還有竹笠戴著,不至於太狼狽,褚文彬則是衣衫盡濕,面色如土,發梢往下滴水,強烈的屈辱感壓抑在心頭,恨錢唐陳氏、恨陳操之到了極點。


  陳咸過意不去,對褚儉道:「褚丞郎,讓令郎乘車吧,還有褚府君,這樣不成體統。」


  褚儉道:「讓他們步行便是,吃些苦頭也好,他們以前與操之有過齟齬,正該受罰。」


  臨近午時,陳操之正在草棚里為冉盛畫像,身材魁梧的冉盛坐在那一動不動,笑眯眯擺出自認為最英俊的神態,但在陳操之畫筆下,少年冉盛卻是橫眉立目、肌肉賁張——


  陳操之微笑道:「小盛,我給你畫些鬍鬚吧。」


  冉盛驚道:「不要,我不要鬍鬚。」


  陳操之道:「以你的雄偉體格,不畫鬍鬚總覺得少了一些什麼,反正過兩年你肯定是滿臉虯髯。」


  冉盛摸摸自己下巴,愁眉苦臉道:「潤兒小娘子說,我若長了鬍鬚,就讓我離她遠點。」


  陳操之失笑,說道:「離遠點就離遠點嘛,你們現在還是孩子,長大了自然要男女有別。」


  褚氏叔侄三人就是這時來到了草棚檐下,褚文謙除了腦袋外,衣衫盡濕,褚文彬更是雨水滿面、臉色發青,白絹單襦的下擺全是泥點——


  冉盛和來德都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褚氏叔侄,不明白他們這副狼狽模樣來做什麼!

  陳操之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來,彬彬有禮道:「原來是褚丞郎、褚府君、文彬兄,不知來此有何貴幹?」


  褚儉見到風神蕭散、身量俊拔的陳操之,不自禁的又謙卑了一些,陪笑道:「褚某特來請罪,以往種種,還望操之多多包涵,畢竟同為鄉梓,和睦相處最好。」又對陳咸道:「陳公,請在令侄面前為我褚某美言幾句吧,褚某是誠心誠意來負荊請罪的。」


  陳咸忙道:「豈敢豈敢,褚丞郎言重了。」這忠厚良善的老族長請褚氏三人入草棚坐下,還代褚儉向陳操之說明來意。


  陳操之不動聲色,打量著褚儉與褚文謙、褚文彬三人的神態,褚儉皮笑肉不笑、褚文謙滿臉沮喪、褚文彬狼狽中偶露憤恨之色——


  得知褚氏來意,陳操之道:「褚丞郎何必如此謙卑,求我何如求王內史,我與王內史只是一面之緣,我是守孝之身,又如何能在王內史面前說得上話。」


  褚儉道:「只須操之賢侄代褚某向王內史關說即可,成與不成,褚某都是一樣的承情。」


  陳操之聽褚儉竟稱呼起賢侄來,不禁心生厭惡,淡淡道:「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褚丞郎認為此言何解?」


  褚儉一愕,一抹戾色一閃即逝,笑道:「既然操之賢侄不肯見諒,那褚某也就不再多言,賢侄肯以直報怨,足見盛德。」雖被陳操之拒絕,卻不即離開,還與陳操之東拉西扯地攀談,直到半個多時辰后雨停了才告辭。


  陳咸忠厚長者,覺得褚儉這般曲意示好,操之卻全不領情,心裡有些歉意,親送褚儉三人下山,一起回陳家塢用午餐,臨別時,褚儉硬是把那二十頃田的田契、簿冊留下,說道:「陳公,這是我褚氏的一點心意,操之能以直報怨而不落井下石,褚某已是承情,希望此案了結之後,褚氏與陳氏能盡釋前嫌、和睦往來——過兩日就派人來辦理田產交接、佃戶籍冊也一併轉來。」


  陳咸不善於推託,眼睜睜看著褚儉留下田冊契約離開了。


  陳滿貪財,主張接受褚氏的善意,陳尚說不能收褚氏的田產厚禮,應派人送回去。


  陳咸道:「還是去問操之吧——」


  陳滿不滿道:「什麼事都要問操之,這又不算什麼大事,四兄與我是族中最年長之人,就決定不得嗎?」


  陳咸不悅道:「六弟,二十頃田絕不是小事,我們錢唐陳氏能有今日,幾乎是操之一人之力達成的,操之穩重有謀,這事自然得徵詢於他。」


  陳滿不說話了,正這時,陳咸幼子陳譚來報說十六兄回來了。


  陳操之是趕回來為嫂子和潤兒祝賀誕辰的,四月十一是丁幼微與潤兒的生日,丁幼微今年二十八歲,潤兒八歲,母女二人相差二十歲,卻是同月同日出生——


  陳操之聽說四伯父有急事相召,便未回西樓,先來到祖堂,聽說褚儉硬要送陳氏二十頃良田,笑了笑,說道:「四伯父、六伯父,褚儉不安好心啊,我都已經拒絕為其關說,為何還送如此厚禮給我們?這些田契、簿冊留不得,三兄,你辛苦一下,即刻送到王內史處,請王內史暫不要聲張,且看褚氏如何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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