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為誰風露立中宵
十二、為誰風露立中宵
西晉時,號稱豪奢第一的石崇有「水碓三十餘區,蒼頭八百餘人,其他珍寶貨賄田宅稱是。」其金谷園占田亦不過十餘頃,這與東晉三吳豪族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吳郡、會稽八姓,占田都在千頃以上,士族莊園里的奴僮數以千計,這些佃客和部曲要注家籍,很難脫離門閥地主的控制,相當於半農奴,這種的士族莊園經濟在東晉時進步作用明顯,永嘉南渡之後,北地士族為了避免與江東大族因為求田問舍而引發矛盾,開始向江浙一帶還停留在「火耕水耨」的落後地區開拓,比如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就避開了三吳大族聚居的吳郡、吳興、丹陽、會稽四郡,而把莊園建在了永嘉和新安兩郡,這如果沒有門閥地主的力量,如何能組織大批勞力進行開墾!
——江左旱澇不定,一般自耕農賦稅徭役又重,經不起天災的打擊,門閥莊園就成了破產農民的收容所,只要門閥地主不過分苛刻,這些佃客部曲的生活還是比較穩定的,就目前而言,士族莊園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至於說庶族地主取代門閥地主、契約租佃制度取代世襲部曲制度,那還要到隋唐時期,陳操之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把現行經濟制度推進到三百年後,他要做的是緩解目前東晉各階層的矛盾、避免孫恩之亂的發生,庚戌土斷就是為此而舉行的。
謝安在吳興郡任太守近兩年,對士庶矛盾、士族地主與自耕農之間的矛盾有很清醒的認識,他與陳操之娓娓而談,聽陳操之對時局的看法,對陳操之敏銳的洞見暗暗驚嘆,謝安明白桓溫為什麼要重用陳操之了,固然是因為陳操之有王佐之才,而陳操之的聲望、交際和由庶入士的特殊地位,也是桓溫看重的,桓溫是希望陳操之與陸氏聯姻的,這將打破三吳門閥不與次等士族聯姻的慣例,也是給庶族地主的一種鼓舞,桓溫要取代晉室,必須得到江左士庶的擁戴,對於王謝顧陸這樣的世家大族而言,是願意繼續維持現狀的,但對一些次等士族乃至庶族寒門來說,改朝換代就有打破現有秩序、就有晉身的機會——
陳操之出身庶族,現雖已是注了士籍,但根基尚淺,而且陳操之一心要娶陸氏女郎,依附桓溫的確能迅速提升地位,但桓溫篡位不符合謝氏的利益,但謝安並未提醒陳操之什麼,只與陳操之論時事,又命人擺上棋枰,要與陳操之品茗手談。
謝安酷愛圍棋,與范汪、江思玄同列棋品上上品,此局陳操之執白先行,布局奔放大氣,而謝安的黑棋很有「流水不爭先」的意境,不疾不徐,跟在白棋後面行棋,這是謝安一向的行棋風格——后發制人。
陳操之與謝安圍棋時,謝道韞恭坐一邊靜靜觀棋,看著陳操之風俊神清、從容落子的樣子,心裡感著淡淡喜悅,她現在終於可以如男子一般自由會客、可以在朝堂之上一展才學抱負了,嗯,很好,與子重終生為友,夫復何求!
陳操之與謝安這局棋下了近一個時辰,陳操之努力爭先,終局時卻是輸了一子半!
陳操之嘆道:「安石公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棋力。」
謝安含笑道:「『善勝敵者不爭,善陣者不戰』這是操之《弈理十三篇》里提到過的,操之既明其理,何以孜孜求戰?」
陳操之道:「其理雖明,但施行不易,如安石公之棋力方可不爭而爭、不戰而勝、不爭不戰而大局盡在掌握,而如晚輩棋力低微,不努力求戰無異於束手就縛。」
謝安點頭道:「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操之可謂善於自處者。」
此時已是亥時末,陳操之告辭,謝安命謝玄送陳操之出府,卻問謝道韞:「阿元,你看陳操之其志若何?」
謝道韞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謝安笑道:「還要輔以厚德載物方好。」
謝道韞道:「叔父莫要多慮,陳操之有操守、重情義,他成不了梟雄。」
謝安搖頭而笑,這個侄女真是太聰明了,言語之間一點點微妙情緒她都能察覺出來。
……
此後數日,陳操之將五兄陳昌帶來的兩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聖湖魚場出產的魚乾、五百匹陳氏莊園出產的精麻,分送給侍中張憑、會稽王司馬昱、桓秘、郗超、賈弼之、孔汪、王獻之諸人,那些鐵制農具則分別在顧氏、張氏、孔氏莊園中試用,沈赤黔寫信回吳興武康的族伯,讓沈氏派人赴錢唐,向陳氏訂購一千件農具,為陳氏管理貨殖貿易的蔭戶成倉與顧氏的典計議定,以後陳氏莊園出產的茶葉、魚乾和麻布全部由顧氏商鋪代為銷售,陳氏只需把貨物送至吳郡嘉興即可,由顧氏行銷江東諸州並與北地貿易,所得錢物顧氏十抽其三,至於陳家塢的鐵器,陳操之要留給陳氏自己經營。
陳操之也給陸納送去了葛仙茶、上品麻布和明聖湖魚乾,他自己沒去,只讓冉盛和來震送去。
陳昌帶了十車貨物來建康,被陳操之三天之內全部送了出去,心裡不大舒服,又看到秦淮河畔的正在興建的陳氏宅第,陳昌更是大為不滿,陳家塢的方形樓堡尚未完工,陳操之、陳尚又在建康花費數百萬錢建宅,錢唐陳氏已經負債纍纍了,陳昌覺得陳家塢的產業都是他北樓經營,辛辛苦苦積得的錢帛,陳尚、陳操之二人在京中卻是大肆揮霍,到建康半年余,用度已逾百萬,這讓陳昌覺得很不平。
八月初八夜裡,陳昌見陳尚、陳操之都未外出,便約了三兄陳尚,一起到十六弟的書房裡商議家事。
陳操之正在抄寫《癧氣論》,沈赤黔在一邊閱覽陳操之的《論語新解》,遇有不明處就當面請教,冉盛在讀《太公六韜》,小嬋坐在陳操之身邊做針線女紅。
陳昌看了一眼陳操之抄寫的《癧氣論》,說道:「葛仙翁的弟子李守一已經回到寶石山初陽台道觀,我陳家塢又出了二十萬錢讓李道人制防疫藥丸,可這都是官府尚葯監的事,不知十六弟為何又要我陳家塢承擔製藥錢?」
陳操之看了看陳尚,陳尚道:「造福鄉民也是積德行善嘛,錢唐陳氏擴展莊園田產,難免會遭人忌恨,五弟可明白?」
陳昌有一肚子話要說,這時卻又悶悶的說不出來,三兄和十六弟現在都是品官,在這裡他說話沒有底氣,心道:「且待十六弟回到陳家塢再說這事。」因說起土斷檢籍之事,陳昌是七月十六離開錢唐的,當時縣上尚未收到庚戌制令,不過錢唐八姓和以劉氏為首的庶族地主自前年魯氏冒注士籍案之後,基本上把隱戶都交出來了。
陳操之又問褚氏、魯氏近況,陳昌笑道:「十六弟多慮了,魯氏現在已淪落,族人都離散了,褚氏雖然還有不少田產,但失了士籍,又能有何作為!」
陳操之道:「魯、褚二氏恨極了我陳氏,雖然淪落,但也不能不防。」
陳昌道:「馮府君是我陳氏世誼通好,荊奴又練得勇健私兵,魯氏、褚氏若還敢不軌,只有自尋死路。」又道:「三兄、十六弟,我明天就回錢唐吧,本想在建康買些錢唐沒有的貨物回去,免得十輛車空跑,這下子沒錢了。」
陳操之笑道:「錢還是有的,請三兄從建宅的錢帛中挪出四十萬錢,讓成倉去集市中購貨,四十萬錢的貨物到錢唐賺三分之一利應該不難。」
陳尚、陳昌、沈赤黔離開后,陳操之獨自在小院中徘徊,亥夜時分,上弦月就已西垂,秋夜微冷,桂花暗香,陳操之忽然記起清人黃仲則的幾句詩,就好比一尾閃亮的魚突然躍出水面,剎那的定格,非常清晰——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小嬋立在廊下,輕聲說道:「陸小娘子今年的壽誕要在路上過了,真盼望明年陸小娘子二十歲壽誕能與小郎君一起慶祝。」
陳操之轉頭看著小嬋,小嬋眼睛亮晶晶的。
……
新的蔭衣食客制和勸退令下達各州郡之後,從八月中旬始,各州檢籍署不斷有文書上報土斷司,各郡縣終於開始大閱戶人了。
八月十七日,吳郡錢唐縣令馮夢熊上報本縣已經完成戶籍檢閱,全縣士庶共交出隱戶一百一十三戶,這是庚戌土斷令下達以來第一個上報完成土斷的縣,謝玄向陸始建議,對錢唐縣予以嘉獎,賞賜縣令馮夢熊蔭戶五戶、搜檢出的一百一十三戶隱戶三年內只在本縣服徭役,修建道路和水渠;謝玄又建議對吳興沈氏予以嘉獎,吳興沈氏交出了一千三百隱戶,在三吳大族中影響很大,有表率之功——
陸始對吳興沈氏此舉很是不滿,冷冷道:「土斷要到月底結束,獎懲何必太急。」
謝玄怏怏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