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反噬
十八、反噬
松江兩岸,湖泊、沼澤星羅棋布,大片大片的灌木、蘆葦、水草織成廣袤大地上的斑斕錦繡,朝陽升起,棲息在沼澤地上的灰鶴、黑頸鶴、褐鷸和白鷺,飛起又落下,風中傳來禽鳥「吭吭」的鳴叫,還有晾曬穀物的清香。
謝道韞負手立在松江南岸渡口,望著對岸攜手漫步陳操之和陸葳蕤,晨風拂拂,衣袂飄飄,真如神仙眷侶。
駝背老艄公將長篙插在江邊沙地中固定住渡船,既然對岸的人不急著擺渡,老艄公父子二人也就樂得歇一會,這個在渡口風霜雨雪四十年的駝背老者捻著花白鬍須對佇立岸邊的謝道韞說道:「與陳郎君在一起的那個女郎就是陸小娘子吧?」也不待謝道韞回答,自言自語道:「真是天生的一對啊,成親迎娶時也要從這江上過的,那一定是百年盛況,老漢應該能看到吧。」
謝道韞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從陳操之、陸葳蕤二人的頭頂往上移,遠山紅霞,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湛藍高天上的白雲如絲如絮,十月小陽春,良辰美景啊。
昨夜與陳操之謀划如何擺脫陸禽、如何見陸葳蕤,謝道韞都是興緻勃勃,的確是出於真摯的友情,全心全意為陳操之考慮,然而現在,看著隔江的那一對佳偶,謝道韞忽感酸楚,她已經二十歲,下個月的初六就是她二十歲的壽誕,二十歲,對於謝家人來說差不多已經是過了半輩子了吧,自南渡以來,陳郡謝氏子弟大都壽命短促,先伯祖謝鯤只活了四十三歲、伯父謝尚壽五十、父親謝奕壽四十七、叔父謝據壽止三十三,謝道韞原有同胞兄弟姊妹七人,成人只有她和弟弟謝玄——
「嗯,終生為友,也不過是二十年吧。」謝道韞心裡這樣想著,短暫的俯首自傷,重又抬起頭來,在心裡輕吟道:「「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願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吟著這首舊作,胸襟為之一寬,心想能結識陳操之並與之為友,不也是難得的際遇嗎,她想遇到這麼一個能讓她傾心欣賞的人,實實在在遇到了,又何憾焉,陸葳蕤眼裡心裡的陳操之與她謝道韞所知所感的陳操之是不一樣的,就好比同一幅書畫,觀者不同,感受不一,她的妙賞無人能知——
駝背老艄公父子二人拔篙撐船,對岸的那個雄壯大漢要求擺渡了,陳操之和陸葳蕤了也走回渡口,陸葳蕤定要送陳操之過江,貪戀那舟中偎依的短暫時光。
這一船隻載陳操之與陸葳蕤二人,陸葳蕤低聲道:「真想就這樣隨你去錢唐。」
陳操之看著這嬌婉深情的美麗女郎,心中一痛,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葳蕤,這時也無話可說,言語都顯得輕薄,只有緊緊擁抱,恨不得揉為一體——
陸葳蕤微微喘息著,婉孌嬌姿,難以描述,說道:「以後每日一早我都到渡口來走一走,明年你肯定是要進京的,還從華亭過,好嗎,陳郎?」
到了松江南岸,陸葳蕤與陳操之下船,看著渡船又搖回北岸,陸葳蕤心裡有些快活,北岸還有小盛和那些軍士,渡船還得兩個來回才能把小盛他們全部運過江來,她還能和陳郎君多呆一會。
謝道韞看到陸葳蕤,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對陳操之道:「子重,我們加緊趕路,在十月十五下元前趕到錢唐,可以參加杜道首道場的水官大帝慶典。」
一邊的小嬋喜道:「是啊,是啊,幼微娘子和宗之、潤兒也一定會在縣上。」
陸葳蕤想起一事,對陳操之道:「陳郎君,去年丁家嫂嫂曾到華亭莊上來探望我,那時我已去建康,真是惋惜——如果可以的話,請丁家嫂嫂於來華亭好嗎,我很想她。」
三年前的六月,陸葳蕤去陳家塢探望陳母李氏歸來,就在丁氏別墅歇夜,與丁幼微長談,在丁幼微那裡陸葳蕤得到了極大的鼓勵和信心,三年過去了,陸葳蕤很想再見到丁幼微——
陳操之應道:「好,嫂子肯定也是非常想見到你。」
冉盛和二十名軍士都過江來了,陸葳蕤心裡戀戀不捨,面上卻道:「陳郎君,你們上路吧,一路平安——我過江去了,陳郎君,明年見。」
陳操之、謝道韞一行離開華亭,早行夜宿,加緊趕路,且行天氣一直晴好無雨,十月十三日午後就趕到了錢唐,徑去見錢唐縣令馮夢熊。
馮夢熊任錢唐縣令兩年,清正廉潔,除俸祿外一無所取,居住的府第也依然是城西集市之畔,門前那三株高槐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此時是申末時分,馮夢熊剛從縣衙回府,見到陳操之,甚是歡喜,即命小吏安排謝道韞等人在縣驛住宿,陳操之就在府中居住。
馮凌波聽說義兄回來了,趕緊出來相見,馮凌波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身形已見臃腫,笑容可掬,說起陳家塢的事,馮凌波五月底回錢唐六月初就去陳家塢拜訪丁幼微,還到義母李氏墳前祭奠——
馮凌波道:「幼微嫂子重陽節時回母家省親,還帶著宗之和潤兒來探望我,送來了陳氏莊園出產的梨、橘、橙、柚,讓我多食蔬果,對了,後日是水官帝君誕辰,幼微嫂子也是要來參加慶典的,說不定今日已經到了丁氏別墅了。」
馮夢熊道:「待我命人去問訊,看丁氏娘子是否到了。」便命府役去東郊丁氏別墅探看。
掌燈時分,那府役回來了,丁氏族長丁異也來了,陳操之趕緊告罪,說本欲明日登門拜見的,何敢勞丁伯父先來這裡相見,折殺晚輩!
白髮蒼蒼的丁異滿面笑容,說道:「操之賢侄遠來勞頓,老夫先來見你又何妨,我也正要與馮府君商議事情。」又道:「幼微上回已說定,下元節的前一日會來縣上,操之明日午後可到楓林渡口迎接,讓宗之、潤兒那兩個孩兒驚喜一下。」
馮夢熊在一邊捻須微笑,想想以前丁異根本不認陳家塢這門親,宗之、潤兒每年只被允許來丁氏別墅探望母親一次,短短數年,形勢大變,陳氏隱然錢唐第一大族,陳操之更是聲名大振,傳言桓大司馬對陳操之甚是禮遇,此次土斷更是委以重任,現在丁氏反而以與陳氏是姻親為榮了,兩家往來不絕。
丁異得知陳操之歸來,未及用晚餐便趕來了,當即與陳操之、謝道韞、冉盛一起在馮府用餐,說起土斷之事,陳操之道:「錢唐是這次庚戌土斷第一個上報完成檢籍的縣,馮叔父政聲已名傳建康。」
馮夢熊笑道:「錢唐檢籍最是順利,我無為而治也。」
卻聽丁異道:「馮府君,聽聞褚氏莊園猶有數十隱戶,馮府君應在京中使者複核之前將這些隱戶清理出來,不然恐貽後患。」
馮夢熊皺眉道:「上月檢籍時,褚檢不是說那些隱戶已經逃亡了嗎,難道又悄然潛回褚氏莊園?」
丁異道:「褚氏現已自甘墮落,與午潮山一帶的山賊關係密切,那些褚氏隱戶就是投奔午潮山去了,但昨日我有莊客又看到一名褚氏隱戶在小杭河上划船——」
三吳各縣多有山賊,是北地的南渡流民,還有破產的自耕農,無田無業,無以謀生,便幹些打家劫舍的營生,但規模都較小,超過百人以上的大股山賊很少,而且這些山賊都是拖家帶口,平時為人佣耕,農閑時便去搶劫,輾轉諸縣,因為佣耕僱工的流民甚多,所以也很難糾察,而且這些山賊為惡不劇,很少傷及人命,郡縣也不甚重視——
陳操之聽說褚氏與山賊有聯繫,心中一凜,心道:「莫要打蛇不死遭反噬啊。」便道:「馮叔父應立即抓捕那名褚氏隱戶,這樣便可掌握褚氏與山賊聯繫的證據,褚氏依然是本縣大族,若不早圖,後患無窮。」
丁異老謀深算,說道:「掌管馬步弓手的吳縣尉一向與魯氏、褚氏關係密切,如今褚氏雖已失勢,但吳縣尉恐怕也不會一心一意整治褚氏,讓他派人去抓捕多半是抓不到的。」
冉盛對陳操之道:「阿兄,我帶人去吧,既然這褚氏要自尋死路,我們這次就徹底了結他,免留後患。」
陳操之點點頭,褚氏與山賊勾結,這對陳家塢是個極大的威脅,一定要斬草除根,不然的話陳家塢的族人都不安全,說道:「那就趁夜搜檢褚氏莊園,即便沒抓住隱戶,也把褚儉父子抓來。」
治縣寬容的馮夢熊聽了,稍覺不妥,畢竟褚儉也曾是六品官,但既然陳操之這麼決定了,馮夢熊也不便反對,陳操之是土斷司左監,事涉土斷,自可便宜行事。
丁異也深感褚氏與山賊勾結的威脅,說道:「由我丁氏莊客引路吧,操之若人手不夠,我丁氏有六十名私兵可聽用,褚氏原也有六十名私兵,兩年前被取消士族資格時,其私兵亦解散,就不知還私留多少?」
陳操之眼望冉盛,冉盛道:「我這二十名軍士都是精銳,對付褚氏,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