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雪泥鴻爪
二十六、雪泥鴻爪
會稽郡丞陸俶的寓所在郡署后的漓溪畔,重門深院,靜夜清幽,此時的陸俶正在後院蘭花台下漫步,身邊一人寬袍大袖,十月天氣還輕搖小扇,扇風過處,香氣習習,這人卻是彭城王舍人賀鑄。
賀儔笑道:「子善兄,陳操之請你而你不至,定感大失顏面、好生尷尬吧,哈哈,正要煞煞他的威風。」
陸俶沉吟道:「陳操之是土斷使,而我是本郡負責土斷的官吏,按理是應該去拜會的,現在這樣擺明了藐視他,似有不妥。」
賀鑄呵呵笑道:「子善兄是六品郡丞、出身三吳大族,那陳操之不過是九品征西掾,所謂土斷司左監看似權重,其實並無實品,土斷結束即撤銷,即便藐視他又算得了什麼,陳操之無能為也。」
陸俶道:「我父為土斷司長吏,我不能對陳操之複核土斷過於冷淡,有必要虛與委蛇,暗中掣肘可也。」
賀鑄道:「難道子善兄還要象見上官那般去拜見他!」
陸俶道:「我已說了,明日郡衙公堂見。」
賀鑄道:「就是要讓陳操之碰壁,陳操之被那些北傖有意虛誇,什麼江左衛玠、什麼王弼復生,這完全是北傖的陰謀,要知道,陳操之借與令妹之事賺足了名聲,而子善兄宗族卻是由此蒙羞,我三吳大族同氣連枝,都感顏面無光。」
陸俶「哼」了一聲,不願多提這事,上回他與從妹葳蕤回華亭,陳操之竟追到曲阿相見,當時他並不知道,是後來才得到消息的,而且前日其弟陸禽來信,說陳操之這回又去華亭見了葳蕤,簡直不把他們陸氏放在眼裡,現在葳蕤不肯另嫁他人,此事已成笑柄,若不嚴懲陳操之,陸氏威望何在!所以陸禽請兄長在會稽好生籌謀,要讓陳操之輕則免官、重則入獄,這樣才能顯示三吳大族的威嚴——
陸俶道:「三吳大族同氣連枝?顧氏、張氏、孔氏都交出了七、八百隱戶,而我陸氏、朱氏,本郡的賀氏、虞氏、魏氏卻只有三百隱戶,這不明顯表明我等不支持土斷嗎!」
孔汪與陳操之交好之後,賀鑄便憤而與孔汪斷交,這次孔氏沒有依從陸始的指示抵制土斷,而是交出了比賀氏、虞氏、魏氏多出一倍的隱戶,更讓賀鑄氣憤,冷笑道:「那就要看陳操之、祝英台能不能在我賀氏莊園城搜檢出隱戶,嘿嘿,孔氏為討好桓溫,多交出數百隱戶,只怕邀功不得,在會稽反遭孤立。」
這時,僕役來報,職吏張倫求見。
張倫便是陸俶手下的十五屬吏之一,頗得陸俶看重,他來向陸俶稟報方才陳操之在郡衙廡廳說的那些話,陸俶一聽就勃然大怒,陳操之竟把他的屬吏全徵用了,這簡直是削他的職權啊,怒喝張倫:「爾等竟都聽命於他!」
張倫低聲道:「陳操之持有尚書台、司徒府詔令,而且戴內史也說了讓我等在複核土斷期間聽命於陳左監。」
賀鑄義憤填膺道:「戴述是北人,果然會為陳操之說話,陳操之對子善兄無可奈何,卻拿郡丞的屬吏作威,這下子子善兄的屬吏全部成了陳操之的手下,等於剝奪了子善兄的職權,子善兄又該如何自處?」
陸俶憤怒道:「張倫,你與其他十四人明日一個都不許去見陳操之——真是豈有此理!」
賀鑄道:「對,我倒要看看陳操之能有何作為!」
張倫很是焦急,他只是一寒門小吏,若土斷使陳操之與郡丞陸俶爭鬥起來,那麼倒霉的只能是他們這些屬吏,陸俶固然勢大,但陳操之也不是很弱,陳操之有尚書台、司徒府賦予的權力,傳聞陳操之更是大司馬桓溫的心腹,就算陳操之鬥不過陸俶,但要處置他們這些小吏是輕而易舉的事——
張倫道:「郡丞息怒,且聽卑職一言,那陳操之言道,說服世家大族交出隱戶是他和祝副使的職責,不需要我等勞心,我等小吏只需隨時聽候差遣、備好戶籍,處理土斷日常事務即可——郡丞何不靜觀其變,看陳操之如何說服本郡大族交出隱戶,卑職以為,陳操之肯定是說服不了的,那時看陳操之如何收場?」
陸俶也考慮到了,若他命手下屬吏拒絕聽命於陳操之,陳操之有權把這些屬吏拘捕起來,那他又將如何應對?這樣就勢成水火、沒有退路,就成了他陸俶阻撓土斷了,他陸氏是不願首當其衝的,陸俶沒有那麼不智。
陸俶問賀鑄:「道方,你以為張倫說得有理否?」
賀鑄明白陸俶的意思,想了想,說道:「子善兄若任由陳操之這般作為,也顯得過於軟弱,郡丞屬吏讓陳操之差遣無妨,但必須給陳操之出點難題,不讓他從容去遊說會稽大族——上虞、餘姚、余暨三縣不是有民眾鬧事嗎,那就讓其鬧得更大一些。」
陸俶道:「此事得慎重,若釀成民變,我身為會稽郡丞也難脫其責。」
賀鑄道:「子善兄何必多慮,當年山遐可比現在的陳操之有根基,還不是被罷官逐出餘姚,那些隱戶也作不了多大的亂,嚴加關注、控制便可,到時可將罪責全推在陳操之頭上,朝廷為安撫我會稽大族,是不會保一個陳操之的,土斷也將不了了之。」
……
陸俶與賀鑄密謀之時,郡驛里的陳操之和謝道韞也是連夜督促郡署文吏抄錄複核檢籍告示,這告示是謝道韞昨日寫好的,今夜抄寫一百份,次日一早由快馬傳遞到郡下十縣,在通衢廣邑處張貼布告,明確寫著搜檢出的隱戶不會解往他縣,只留在本縣,讓那些謠言不攻自破。
那十五名郡丞屬吏都來聽候土斷使差遣,陳操之將其中十人分別派往郡屬十縣,讓他們配合當地縣吏宣揚庚戌土斷制令,務使民眾知曉法禁,職吏張倫就負責郡城山陰縣,張倫沒去張帖布告,先去向陸俶稟報此事,陸俶看了看布告,心道:「這個陳操之倒是明智,知道當務之急是要先安定人心,然而有賀氏在暗中煽風點火,這每縣十張告示又起到什麼作用,官府朝令夕改,民眾往往相信謠傳而不信官府。」
陸俶問張倫:「陳操之現在何處?」
張倫道:「辰時出城,拜訪魏氏去了。」
陸俶譏笑道:「陳左監真是勤於王事啊,這就開始遊說會稽大族了嗎,且靜候佳音。」揮手讓張倫下去。
……
會稽四大家族,除虞氏在餘姚縣之外,其他魏氏、孔氏、賀氏都在山陰縣,魏氏離郡城最近,在城南二十里蘭渚山下,本來陳操之與謝道韞是要分頭去拜訪魏思恩和謝沈,但問知魏氏莊園與謝氏莊園相距並不遠,而且二人一起去拜訪顯得隆重,單獨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便決定先一道去拜訪魏思恩,再訪謝行思。
謝道韞今日依舊乘車,登車之際,陳操之還說了一句:「英台兄若是不方便,就不必去了。」
謝道韞面上一紅,輕「哼」了一聲,淡淡道:「沒什麼不方便的,我既出仕,自然都有考慮。」說罷,放下車簾,心裡有些羞、有些惱,覺得陳操之有時說話太直白了,好比上次學騎馬那樣提醒她要準備牛犢鼻褲一般,這讓人家情何以堪!
一行人出了山陰縣南門,沿漓溪往蘭渚山而去,陳操之騎馬靠近謝道韞的牛車,說道:「昇平三年,我去東山請支愍度大師為母治病,途經山陰,遙看蘭渚,想逸少公蘭亭雅集,群賢畢至,而今逸少公也已作古——」乃輕吟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西東。」
謝道韞沉默半晌,不知怎麼的,心裡浮現這樣的詩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謝道韞想:「我與子重相識、相知,是飛鴻雪泥偶然留指爪嗎?」搴簾道:「子重,那吳國內史魏思恩年老致仕之後一心向佛,子重精研佛典,今日可以與魏內史論佛了。」
陳操之笑道:「想想也是奇怪,我目的是說服魏氏交出隱戶,卻是要去與魏內史談論佛典。」
謝道韞問:「我讀過支公的所譯的《安般守意經》和《即色游玄論》、《聖不辨知論》,支公所論般若性空,其意難明,方才聽子重『泥上偶然留指爪』之句,我想這飛鴻往來,豈不是亦有一定的緣起,豈是偶然?」
陳操之道:「那四句並非佛偈,偶然感慨而已——緣起性空,相由緣現,雪泥鴻爪,亦非偶然。」
謝道韞微微一笑,放下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