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雨夜病榻
六十八、雨夜病榻
陸納略看了幾則,其中頗有相思之詞,這是操之專寫給葳蕤看的啊,便合上書冊,問:「操之,這算何種文體?」
陳操之答道:「日記。」
「日記?」陸納笑道:「劉向《新序》有雲『司君之過而書之,日有記也』,乃是史官之職責,操之日記,毋乃一日三省吾身之意乎。」說著,將書冊遞給陸葳蕤。
陸葳蕤接過日記冊子,入手厚重,裝訂頗精,這是陳郎君專寫給她看的,心裡甚是歡喜,卻並不翻看,只捧在手裡,靜靜地跪坐著。
陸夫人張文紈見葳蕤把那冊子奉若珍寶的樣子,笑了笑,說道:「操之不在建康,建康卻到處流傳操之的傳說,近日又有一傳言,說燕國公主欲招你為駙馬,不知是否有這等事?」
陳操之吃了一驚,此事他只向桓溫和郗超說起過,怎麼就成了建康的傳言了,既然深居簡出的陸夫人都知道了這事,那麼傳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這會是誰泄露出來的?隨他出使的隨從及軍士雖有三百多人,但跟去鄴城的只有冉盛、沈赤黔、蘇騏、黃小統,還有沈氏私兵六人、蘇氏私兵六人、西府軍士四人,而知悉他全部謀划的只有冉盛、沈赤黔和蘇騏,這三人應該是絕對可靠的,知道部分謀划的有段釗、那兩名奉命暫留長安的蘇氏私兵、兩名去西門豹祠布置的西府軍士,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忠誠可靠,而且他在離開鄴城后曾嚴厲告誡這些人,回到江東不得對他人說起謠言離間之事,怎麼就有燕國公主要嫁他的傳言流出?雖然這事並不要緊,但絕密之事傳得這麼快,總是不妙——
陸夫人張文紈見陳操之沉思不語,以為陳操之尷尬了,便笑道:「操之能堅拒鮮卑人的高官美色引誘,這是佳話美談呢。」
陳操之定下神來,便說了與清河公主慕容欽忱的一些糾葛,末了道:「——我對燕太傅慕容恪言道『在下宗族盡在江東,如何能去父母之邦,而在貴國為官!清河公主固然高貴美麗,但在下自有心愛之人,不敢高攀。』」
陸納與夫人張文紈對視一眼,又一齊注目陸葳蕤,陸葳蕤羞紅上頰,容光照人。
陸夫人張文紈嘆息一聲,對陸納道:「夫君,你看這兩個可憐孩子,這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操之和葳蕤都已經二十歲了,相親相愛卻不能婚配,看著真讓人不忍哪,是不是我二人再去求求二兄?」
陸納眉頭緊皺,二兄陸始的脾氣他最清楚,陸氏嫡系的倔強血脈在二兄身上更是變本加厲,有時簡直不可理喻,去求他,除了討一頓責罵外不會有別的收穫。
陸夫人張文紈又對陳操之道:「操之智計過人,在長安、在鄴城,都能從容脫身,也要想辦法說服葳蕤她二伯才好。」
陳操之心道:「對待氐人、鮮卑人,我盡可放手去做,但對待陸始,我是投鼠忌器啊。」口裡道:「為了與葳蕤的三年之約,我會努力的,一定要娶葳蕤為妻。」
這一刻,陳操之下定了決心,必須借勢打擊陸始,但陸氏的根基不能因此動搖,他要找到其中的均衡點——
陸納道:「操之已經很努力了,他此番不畏艱險出使歸來,桓大司馬、琅琊王都是大加讚賞,擢升是必然的,只盼二兄能改變對操之的成見。」
陸夫人張文紈「嗯」了一聲,想起昨日短鋤說的陳操之去探望謝家娘子的事,雖知謝道韞病重,但陸夫人心裡還是難免有芥蒂,問:「操之,那謝氏女郎病得如何了?」
被陸夫人這樣當面問起,陳操之微窘,答道:「雖然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勞疰,但病勢著實沉重,我開了一劑葯試一試,三日後再複診。」
這時板栗在廊下說道:「家主,陳郎君有五箱禮物在此,計紫貂皮四件、北珠四十顆、百年人蔘二十株、關中織綉二十匹、鄴城絲綢二十匹、關中藤角紙二十卷、洮河硯兩方、蔡邕《述行賦》一冊——」
陸納聽到藤角紙、洮河硯已是臉露喜色,待聽說有蔡中郎《述行賦》一冊,更是大喜,即起身去取來欣賞,卻是蔡邕以自創的飛白體書寫的長卷,喜道:「此書冊甚是珍貴,操之從何得來?」
陳操之道:「是氐秦陽平公苻融贈我的禮物。」
張文紈見夫君陸納喜上眉梢的樣子,故意問:「夫君少有清操之名,貞厲絕俗,素不受賄,為何今日破例?」
陸納失笑道:「豈有此理,這是受賄嗎,操之的禮我有何收不得。」
陸葳蕤捧著那日記書冊,聽張姨與爹爹說笑,心下既羞又喜,爹爹這是把陳郎當作子婿了——
張文紈笑著起身道:「夫君陪我去看看操之送來的北珠,北珠稀有,給道輔鑲一粒在帽檐上。」陸道輔就是張文紈年初所生之子,白胖可愛。
陸納夫婦走後,書房裡侍候的小僮也退出去了,室內只有陳操之和陸葳蕤,但二人也只是執手細語而已。
陸葳蕤向陳操之細說了那日去烏衣巷探望謝道韞的經過,說到她心情激蕩之下說讓謝道韞嫁給陳操之的事——
陳操之伸指在陸葳蕤嬌嫩的唇上輕輕捺了一下,意含責備道:「怎麼說這個話,就算你二伯父不准許,我也一定要娶你。」頓了頓,低聲道:「我們可是有夫妻之實的。」
陸葳蕤臉燙得不行,低聲道:「陳郎,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我是要嫁陳郎的,但是請陳郎一定治好謝家姐姐的病,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覺得只有陳郎能治好謝家姐姐的病,治好了我才安心。」
陳操之輕嘆一聲,說道:「葳蕤,你若心裡有委屈就對我說,我不願意你剋制自己,顯得很大度的樣子。」
陸葳蕤雙眸亮晶晶地望著陳操之,道:「我是真心這麼想的,我自幼不知道嫉妒是什麼滋味,也許是從來沒有人和我爭過什麼東西吧,我也不願意與人爭,那謝家姐姐也沒有要把陳郎從我這裡奪去呀,若謝家姐姐一病不起,那倒是真的把陳郎的心永遠的帶走了。」
陳操之微笑起來,凝視著陸葳蕤,忽然捧住她的臉,吻了上去,這個讓他愛得心疼的女郎啊,既純真又敏感,既善良又聰慧——
離開陸府時,陳操之請板栗幫他在里坊間追查一下有關燕國清河公主要嫁他的傳言是從哪裡流布出來的,沒想到板栗當時就答道:「是那些鮮卑人自己說的啊。」
「啊!」陳操之失笑,心下一寬,原來如此,倒是他多疑了。
……
燕國使臣皇甫真既與晉國達成了盟約,便急著要回鄴都復命,當然,也不能太急,那樣太沒有風度,所以九月十三這日,皇甫真由陳操之陪同登直瀆山燕子磯,看大江東去,心裡想的是有朝一日他大燕鐵騎要投鞭斷江流、立馬直瀆山——
從直瀆山回來,天又下起了小雨,因為下雨,天黑得早,陳操之與冉盛、沈赤黔數人回到顧府,就見兩個顧府僕役提著油紙燈籠在門前張望,見到陳操之,連聲道:「陳郎君回來了,陳郎君回來了。」就見謝韶沖了出來,說其姊謝道韞這一日什麼都吃不下,夜裡食了半碗豆粥都吐了,說胸口燒灼得難受——
陳操之下了牛車,命人牽來黑駿馬,只戴了一頂圓笠,打馬往烏衣巷馳去,冉盛、謝韶等人趕緊跟上。
柳絮在謝府門房廊下焦急地等著,見陳操之衣衫盡濕地趕來,趕緊領著陳操之去薔薇小院,一邊說道韞娘子的病情,說昨日就已經覺得不適,卻是強忍著——
來到薔薇小院,謝安、謝萬及夫人都在那裡,陳操之匆匆一揖,取布巾拭乾雙手雨水,便入謝道韞卧室——
謝道韞靠坐在三面圍屏的大床上,月白色床帷兩邊挽起,幾個婢女神色凄惶地侍立一邊——
謝道韞終於無力束髮換裝來見陳操之了,她頭髮挽成一束披垂在身後,臉色異常蒼白,見陳操之突然進來,吃了一驚,原本靠坐著,立即挺腰坐直,叫了一聲:「子重——」
陳操之沒有說話,點頭致意,搓了搓手,即為謝道韞搭脈,原擔心自己被冷雨淋濕的手會涼到謝道韞,沒想到她的手腕比他的手指還涼!
謝道韞一動不敢動,垂眼下視,見陳操之秋衫盡濕,忽有一滴水珠落在她手背上,慢慢抬眼看去,卻是陳操之的一縷鬢髮在滴水——
謝道韞張口欲言,陳操之以目光制止她說話,換一隻手切脈,半晌,方問服藥情況,謝道韞道:「就是胸口不適,不思飲食。」
陳操之明白這是因為先前那個針對肺結核的藥方的藥性頗為霸道,謝道韞身子過於虛弱,承受不住,但這樣如何是好?
陳操之思忖再三,改換藥方,以補益為主,這是把謝道韞當慢性肺炎為來治,只有這樣嘗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