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愛之無以復加
六十、愛之無以復加
九月初六午後,秋陽朗照,陳操之騎著陸納送他的那匹黑駿馬出了姑孰城,冉盛領二十名軍士跟隨護衛,另外還有沈赤黔及十餘名沈氏私兵,丁立誠一家四口和婢僕五人也一道隨陳操之去建康,丁立誠已得桓溫薦書,到建康將求見尚書僕射兼吏部尚書王彪之,謀取錢唐附近某縣長吏之職,丁立誠在益州為官近十年,原以為不到致仕之年不能歸鄉了,未想年初叔父丁異對陳操之一言,陳操之竟真把他從遙遠的益州徵調出來了,丁立誠一家如何不喜笑顏開——
來德坐在一輛雙轅馬車的車轅上,笑得嘴巴合不攏,操之小郎君今日上午特意去子城軍械司向考工兵曹為他告假,考工兵曹答應給假四個月,讓來德回錢唐過年,想到一個月後就能與妻子青枝和尚未滿周歲的兒子團聚,來德真是快活無比,在西府服役已一年半,再有一年半他就可以解職還鄉了,陳家塢才是來德一輩子想呆的地方——
跟在來德馬車後面的是十輛牛車,車廂里大都是秦、燕兩國君主送給陳操之的私禮,還有桓溫以軍府名義賞賜給陳操之的五十萬錢、八百匹絹。
黃小統架著雌雄白隼行在車隊最前面,突見一道白影衝天而起,排雲直上,在晴空下如白色閃電一般急速飛逝,但聞一聲呼哨,那道白影飛掠而回,停在黃小統肩頭,斂翅不動——
眾人齊聲喝彩,少年黃小統抿著嘴,得意非凡。
次日一早,陳操之命黃小統帶著兩個隨從先趕回建康,向三兄陳尚和小嬋報平安,再設法讓葳蕤知曉,如果葳蕤尚有出入府門自由的話,那麼四日後的上午在新亭相見。
黃小統欣然領命,他這次跟著陳操之出使北國,學會了騎馬,當即帶了兩個隨從,一路縱馬飛鷹而去。
初十日巳時末,黃小統三人趕到建康,徑去城西顧府,正遇陳尚,前兩日鮮卑使臣皇甫真在袁宏的陪同下到達建康,陳尚就已獲知十六弟即將歸來的消息,現在見到黃小統,自是大喜。
小嬋在院里聽到黃小統的聲音 ,趕緊出來,急問:「小統,操之小郎君呢?」
黃小統身量長高了一截,跟隨陳操之往返萬里,見識增長,已非昔日靦腆少年,笑嘻嘻向小嬋作揖道:「小嬋姐姐好,小郎君明日就能到,讓小統先一步來向三郎君和小嬋姐姐報平安。」
小嬋喜不自勝,問:「小郎君真的說到我了嗎,向我報平安?」
黃小統道:「是,小郎君親口說的。」
只是一句簡單的報平安,就讓小嬋快活得幾乎要哭出來,連聲道:「真是太好了,小郎君回來了,得儘快讓陸小娘子知道,陸小娘子可是日夜盼望著呢。」
黃小統道:「不知陸小娘子還能不能自由出府,小郎君想請她明日上午在新亭相見。」
小嬋道:「我去問彤雲小娘子。」便去顧府後院見張彤雲,張彤雲得知陳操之明日就能到建康,也很高興,即命僕從備車,她帶著小嬋去小陸尚書府見陸葳蕤。
陸葳蕤正在花窗下畫一幅墨菊圖,她也知道陳操之即將歸來的消息,這兩日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這時聽到小顧夫人張彤雲來了,陸葳蕤的心猛地一跳,趕緊迎出去,一眼看到張彤雲身後的小嬋,小嬋正熱切地望著她,喜氣盈盈不同往日——
陸葳蕤去見繼母陸夫人張文紈,陸夫人張文紈一看陸葳蕤的臉色,沒等她開口,就含笑道:「陳郎君回來了是嗎?」
陸葳蕤垂下眼睫,掩飾內心的歡喜,應道:「是,明日能到。」
陸夫人張文紈問:「你是想明日去新亭迎他是嗎?」
陸葳蕤櫻唇顫動,囁嚅羞澀,卻還是應道:「是。」
張文紈笑道:「去吧,現在連皇帝都不敢娶你了,你除了嫁陳操之還能嫁誰!你二伯父雖然固執,久之也必會答應的,好在如今二伯父那邊也不管這邊的事了,你要出城也無妨,反正建康城內外無人不知你與陳操之的事。」
陸葳蕤腳步輕盈地回繡閣向張彤雲和小嬋回話,張彤雲、小嬋都甚是高興。
陸葳蕤道:「阿彤,明日你與我一道去新亭吧?」
張彤雲笑道:「我家顧虎頭又沒回來,我去接誰啊!」
陸葳蕤含羞道:「新亭菊花台的菊花都開了,我們一起去看菊花。」
張彤雲道:「不去,讓小嬋與你去。」
陸葳蕤便與小嬋約好明日卯時末刻在南門相見,然後齊赴新亭——
這一夜,陸葳蕤久久不能成眠,摸摸左足踝上系著的赤絲繩,想著三月天與陳操之在秦淮河畔的陳氏新宅的西樓上的纏綿,陸葳蕤不禁渾身發燙,輾轉反側,情難自已,卻又想起那個病重的謝家娘子,自那日去烏衣巷見到了謝道韞,聽到那柔美低沉不時雜著咳嗽的嗓音說出的一番深情言語,陸葳蕤就對謝道韞非常憐惜,當時情緒激蕩之下說願意讓陳操之娶謝道韞,但事後想想又覺得不對,這不是承讓的事,她不能扭曲自己的情感,她要和陳郎君在一起,這種熾烈的情感無法抑制,不能與陳郎君在一起毋寧死——
然而,瘦弱而依然努力挺腰端坐的謝道韞如清晰的剪影一般深刻在陸葳蕤心裡,這謝家娘子一往情深讓她動容,她想,這世間何曾有這樣的男女友情,謝家娘子一心只為陳郎君著想,幫助陳郎君、與陳郎君同喜同憂,這謝道娘子是不是喜愛陳郎君尤勝於她?
這樣一想,陸葳蕤就更難以入眠了,披衣而起,立在窗前看樓外迷濛昏暗的院落,半圓的月亮已經西墜,星辰閃閃爍爍,夜風輕拂,帶來後園桂花的芬芳——
陸葳蕤心想:「我已經不能再多喜歡陳郎君一分了,我只能這麼喜歡陳郎君,好比一個人力氣有大小一樣,我已竭盡全力,可是謝家娘子勝過我,比我還喜愛陳郎君,那我也沒有辦法。」
秋夜寒重,陸葳蕤回床去睡,心想明日還要起早呢,睡不好臉色會不好看,嗯,謝家娘子我一點也不嫉妒,我喜歡她,我希望她好起來,這次陳郎君回來,應該有辦法治好她的,明日我要問問陳郎君——
……
九月十一日卯時末,陸葳蕤乘一輛馬車,帶了十來個婢僕隨從出了建康城南門,與小嬋、黃小統數人會合,一道往新亭而來。
陳尚原想去新亭迎接十六弟的,但因為陸小娘子要去,他覺得不大方便,就沒有同去。
建康城前些時下了幾場秋雨,這兩日放晴,天空就顯得格外清碧高遠,朝陽初升,霞光萬道,眾人都覺喜氣洋洋,操之小郎君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黃小統騎著馬,鞍前是一對雌雄白隼,黃小統道:「陸小娘子,等下快到新亭時,我就放出白鷹,小郎君他們若是先到了就會看到,就知道陸小娘子到了。」
一行二十人加緊趕路,不需半個時辰,新亭山遙遙可見,黃小統便打開雄隼有腳絆,朝前方示意,那神駿的遼東白隼便風馳電掣朝前飛去,在新亭山上盤旋一圈,倏忽飛回——
黃小統道:「小郎君還沒到。」
板栗奇道:「小統,莫非你懂鳥語,這大白鳥把看到的告訴你了?」
黃小統笑道:「我就是知道,不過究竟怎麼知道的我也不能告訴你,怎麼說呢,這叫只可意會不能言傳。」
板栗「嘖嘖」道:「小統出息了,跟著陳郎君出使長安,現在說話竟這般讓人難懂了。」
眾人皆笑,陸葳蕤一顆心也是浮躍躍、輕飄飄的,已經數月沒有這麼輕鬆快樂過了,陳郎君一回來,這感覺就是不同,陽光都似乎明媚起來了。
一行人來到新亭山下,見陳操之果然還沒到,陸葳蕤和小嬋便登上半山亭,一邊賞玩菊花,一邊等待陳操之到來,黃小統派了一個隨從快馬去迎陳操之,就說陸小娘子已經在新亭等著了,他自己架著雙隼在菊花台上放飛。
正這時,從建康方向來了一群人,或乘車、或騎馬,來到新亭山下,十餘人往半山亭攀登而上——
板栗和幾名陸氏府役攔住道:「我家小娘子在台上賞花,請諸位稍等一會再上去吧。」
那十餘人中的為首者身材高大,廣頤豐頰,氣勢凌人,扭頭對左右冷笑道:「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氣派,佔到新亭山來了,竟不許我等遊玩!」
板栗也知理虧,陪笑道:「小人是陸尚書府上的,請諸位多包涵,要不待我命人設錦幛遮蔽一下諸位再上山,可好?」
為首那人根本不聽板栗說什麼,厲聲道:「皇帝已將這新亭山賜於我建道場,以後這裡就是歸本道首所有——」身後一人扯了扯他袍襟,低聲道:「盧道首,這是小陸尚書府的家奴,亭上的小娘子子想必就是那位入宮未成的陸氏女郎。」
板栗一看,這後面說話的人他認得,卻是去年在瓦官寺山門外調戲陸小娘子還毆打他、后被冉盛打斷腿的皇帝侍從朱靈寶,再看其身後幾人,果然計好、相龍都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