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坦誠
依著老規矩說,皇子到了弱冠之年方可出宮建府,然而自蕭婧登基後,蕭馳與蕭驥便搬離了皇宮,雖來不及建造屬於自己的皇子府邸,卻也各自覓了宅院居住。
與蕭驥的奢華鋪張相比,眼前這一進院子,幾乎可稱得上是簡陋。
空蕩的前堂除了桌椅外,沒有任何擺設,睡眼惺忪的婢女見了她身後隨侍的眾多宮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蕭婧跟著那婢女走過荒涼的院落,在蕭馳居住的廂房門口止住了所有隨從,獨自一人推門而入。
彼時雖是午後,室內卻因放下了所有窗簾而顯得異常昏暗。屏風後一點燭光,將蕭馳的身影投射在工筆山水間,幾許蕭索幾許憔悴。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淡淡道:“不是說了麽,誰都不許進來。”隻剛說了這一句,他就彎下身子咳嗽起來,蕭婧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轉過了屏風,從桌上拿了茶壺想給他倒杯水壓壓咳嗽,誰知觸手之處卻是冰冷一片。
她眸光一寒,揚手將茶壺摔出了門外:“糊塗東西,主子房內連口熱茶都沒有麽?”
方才引路的那婢女忙不迭下跪告罪,自有跟隨蕭婧而來的宮人帶了她預備茶水去了。蕭馳咳了一陣子,斷斷續續道:“是我……我不讓他們……進來的。”
不知是因為咳嗽還是光影的緣故,他顴骨處微微發紅,越發顯出麵容的消瘦來。見了他這副形貌,蕭婧猶豫了一下,終於移步至他身側,輕拍他的脊背。雖沒有熱茶,好在桌上尚有些水果,蕭婧剝了個蜜桔喂蕭馳吃下兩瓣,好容易才止住了咳嗽。
蕭馳閉目喘息了片刻,才睜開眼看向蕭婧,語聲蕭索:“陛下遠道而來,臣不曾遠迎……”話未說完,他已然屈膝下跪,用的是臣子參見帝王時的謙恭姿態,硬生生將兩人的距離拉遠。
“馳……”蕭婧隻說了一個字,蕭馳已然冷冰冰道:“不知陛下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蕭婧的麵色僵了僵,低聲道:“馳哥哥,你何故要這樣與我說話?”
蕭馳站起身來,抬手緩緩抽去頭上象征皇子身份的雕龍玉簪,一頭長發頓時散落。他緩緩開口:“臣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降罪。”
蕭婧心中一沉,蕭馳已繼續說了下去:“試劍齋齋主蘇護,本是微臣舊識,這次讓他放出愛女成婚的消息引陛下離開帝都之事,是微臣一手策劃。”
“原因?”簡短的兩個字,其間包含的情緒卻複雜難解,既有期待又有畏懼。她曾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想著該用怎樣的措詞問出心底的疑問,才不會造成任何誤解和傷害。然而甫一見麵,她尚未開口相詢,他已經主動坦白,與夏昱當日所說一般無二。
當日夏昱欲言又止,她亦不忍再問,隻是怕聽到讓自己無法接受的事實。然而今日蕭馳卻如此坦誠,讓她不由自主地害怕,擔心他會說出超越自己底線的事。
她種種表情變化都落在蕭馳眼中,讓他也生出些猶豫來。
“我……”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最終隻輕輕說了四個字:“無話可說。”
然而蕭婧已經代他說了,“是為了趁我不在時,將所有隱患都一一剪除,先是蕭姍,下一個是要輪到蕭驥,還是蕭妤和殷恪?”
從一開始的平靜聲音,到最後猝不及防的爆發,蕭婧積蓄的所有怒氣終於迸發在這一刻:“你和淳於昭,一開始就決定了這樣做吧?用鼠疫沒能將蕭婧和皇後一起除掉,所以才要名正言順地株連九族,就是為了斬草除根這四個字!”
“為了讓我坐穩這個皇位,所以要讓那麽多人去死,馳哥哥,”她將這三個字咬得極其清晰,嗓音於憤怒中透著悲涼,“你是否,心安理得?”
麵對她一連串的質問,蕭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捂著心口後退了幾步,靠在床柱上閉上了眼睛。
“我記得,從前的馳哥哥,不是這樣的……”記憶中那些畫麵,已隨著這個公主的身份深深烙進了她的生命,熟悉如昨日。那是與她自小親厚的哥哥,雖然比她大不了多少,如果她與大皇子身份互換的傳言是真的話,蕭馳或許還要比她小。
然而,無論是孩童還是少年,蕭馳總以兄長和保護人的姿態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帶著他與生俱來的溫柔,一如當日鬧市上用手帕拭去她唇邊穢物時的暖如春風。
那樣的馳哥哥,隻屬於她一個人。在皇宮裏,二皇子蕭馳是出身地位不得寵愛的皇子,在朝堂上永遠沒有任何存在感,也永遠不會沾染任何政事的汙穢。
那樣的蕭馳,怎麽會一夕之間,變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麽,要殺葉青?”她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無論是淳於昭還是蕭淙,都沒有將葉青置於死地的理由,自然,蕭馳也沒有,但是她還是想問。
她在期待蕭馳的否認,隻要他說不是,她就願意相信。
然而,蕭馳卻平靜地開了口:“你想的不錯,是我堅持要在斬首名冊上添上葉青的名字的,因為……”他看著蕭婧,眼底有著某種難言的痛楚,“我怕,你不再回來了。”
“我知道,隻要你去了,夏昱他是無論如何也會毀掉婚約的,所以,我很怕。”
他無奈地笑笑:“你曾問我,想不想做皇帝,我說想,自然是想的,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多少人能抵擋住那樣至高無上的權力誘惑。”
“我不能否認,自己並不是像你想象中那般不問世事,在這一年中,我也做了很多事情,隻是,因為最終坐上皇位的那個人是你,所以我並不難受,你會是比我更優秀的帝王。”
“你從小就聰明過人,就像父皇說的那樣,你天生就是適合做君王的,但是,總有些事,要別人替你下了狠心才可以,而我的願望,就是成為那個人。”
直到回到寢宮,蕭婧耳畔仍回響著蕭馳今天說的話。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了那裏,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回來的,眼前晃動的盡是他說話時的神情和聲音。
她長歎一聲,這樣的事實讓她實在是有些意外,不過細細想來,每處倒也對得上。
若是真想殺了葉青他們,無須在全國各地大肆張貼告示,如今想來,不過是想催促她早些回來。
縱然如此,她心底仍有些許陰影。
假如,今天她沒有及時趕回來,這場殺戮會發展到什麽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