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贈劍
我原以為段竟琮必有要事,不曾想直到日落,他一直與我談論道法,或是聊些往日瑣事。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剛入恒黎宮的日子,那時我還是個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鮮好奇的小姑娘,天天追在段竟琮身後,傻乎乎地喊道:“竟琮哥哥,等等我啊……”
……
眼見太陽便要落山,段竟琮忽然道:“靖平,你可還記得你初進宮時,雖隻有十二歲,看我練劍,也來跟師傅學過。那時我還曾指導過你一番,不知你今日可願陪我再練練手?”
我已好久不使長劍,劍法難免生疏,段竟琮卻在近幾年涼寧平定內亂之中不時上陣殺敵,劍法必已不同往日。
我看著他目中希冀,忽然想到從前一起打鬧的時光,不忍拂了他的意,又想他隻是與我切磋而已,便道:“我去取劍。”說罷便欲喚漪水去拿劍。
“不必了,”段竟琮道,“我這裏恰有寶劍一雙,你我各執一柄吧!”說著便有門外侍從進前將寶劍奉上。
我看那一雙寶劍璀璨奪目,劍鞘上各鑲嵌紅綠寶石一枚。段竟琮將嵌有綠寶石的那柄長劍遞給我,自己執了紅色那柄,便與我前往璿璣宮後的空地,切磋劍法。
我將長劍抽出劍鞘,但見寒光閃爍,銳氣非常,心知能得段竟琮青眼,必非凡品。當下不敢怠慢,忙斂了心神,與段竟琮過招。
我已近兩年不曾使劍,身法難免有滯。而段竟琮的劍法比起四五年前,卻是突飛猛進。
我見他劍法精妙,招招製勝,隻得倚仗自己的身法輕功,以守為攻。拆了百招有餘,我已顯出頹勢,他見我力不從心,便收了劍,道:“你劍法退步了。”
“不是我退步,是你劍法大增。”我笑道,“你是劍不離手,我卻幾年不使長劍,原就沒想贏你。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已讓了我許多招了。”
段竟琮甚是高興,笑道:“巧舌如簧,今日便饒了你。”說罷將劍遞給侍從,道,“時候不早,我該走了。九熙太子蕭崎病逝,蕭崎之子蕭逢譽要封為王太孫了,父王命我前去觀禮祝賀。一來一回,需得三四個月。四月之後,我再來瞧你。”
原來九熙生變了。九熙國地處北方,春日亦是料峭。早便聽說蕭崎重病纏身,過不了今春。
好在老國主蕭欒身子依舊硬朗,在位近六十年仍舊精神矍鑠,倒是他的兒子蕭崎做了四十幾年的太子,未等到繼位便死在了親爹前麵。不過蕭崎的兒子蕭逢譽尚算成器,亦是名滿天下。老國主若將王位傳到這位王孫手中,也算放心。
倒是……若蕭逢譽登基,那涼寧雄霸九州的路,便是更難了。
我知他此去九熙,明為賀禮,暗中也定會探一番虛實,便委婉道:“涼寧雖地處西部,然恒京偏安西南,氣候溫暖濕潤。九熙地處北方,已過了冥河,雖已是春日,但畢竟幹燥,你要小心火氣。”
段竟琮見我話中大有深意,便道:“我省得的。你在這裏,有什麽事,一定記得告訴宮裏,父王其實待你還是很好的。”他仿佛很高興,又道,“你可知咱們剛剛使的是什麽劍?”
其實我早已猜到:“莫不是當世四大神兵中的‘青鸞’、‘火鳳’?”
段竟琮點頭笑道:“青鸞火鳳,龍吟驚鴻。你猜的不錯,這兩把便是舉世無雙的青鸞劍、火鳳劍。”
“今日托了太子殿下的福,我也有幸識得兩柄絕世神兵,”說著我便將手中那柄青鸞劍奉上道,“物歸原主。”
段竟琮睨了我一眼,卻不接過,道:“你父親武將出身,你愛劍成癡,又使得一手好劍。這柄青鸞,四年前我便想贈給你了。奈何你卻……”
他沉默片刻,又接續道,“果然世事難料。我原以為要為此劍覓得新主人,然而兜兜轉轉,還是要送給你。”
青鸞火鳳,原是一雙,我自然知道。此刻他將青鸞劍贈與我,其中用意不言而喻。不否認,剛剛與他比劍一場,我已想起了從前在恒黎宮中許多美好時光。
然而如他所言,世事難料,若是四年前,他將此劍贈我,我定會受之。
而如今……我曾受過一柄好劍,卻負了那人的贈劍之誼。此刻這柄青鸞,我是注定要辜負了。
我摩挲著青鸞劍的劍身,眼中隱有淚光,心中想的,卻是三年前,那一襲白衣言笑晏晏:“如今涼應關係不妙,為著你的安危著想,我暫時不便常來看你。我已有使慣的軟劍,偶得這把驚鴻劍,看在師傅的麵上,便贈予你防身吧!”
隻記得當時我從他手中接過那柄驚鴻,不屑道:“青鸞火鳳,龍吟驚鴻。怎麽我瞧著這驚鴻劍,不過爾耳。”
那白衣男子溫潤如玉,笑道:“世間之物大都虛有其表,此劍好是不好,你試過便知。”
那時我看到驚鴻劍的劍柄之上刻著我的小字,心中十分歡喜:“我臉皮厚得很,這柄驚鴻,我受得心安理得。你日後可別後悔又不舍得了。”說罷我便將驚鴻劍纏在了腰身之上。
楚璃……楚璃……我心中一遍遍喚道。
當時我年少輕狂,情竇初開,一心想要解除身上的枷鎖,逃離涼應兩國的紛爭。是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次次幫我,放我離開,護我周全。可我仍舊頭也不回的走了,直到傷痕累累,想要回去尋你的時候,你卻已經不在了。
楚璃……我輕輕歎氣。
段竟琮見我淚眼朦朧,有些局促,忙道:“你不要這樣。這劍你若是不受,我亦不勉強。”
我從回憶中驚醒,聞言輕輕歎道:“殿下美意,恕靖平不能接受。青鸞火鳳,原是成雙。這等世間神兵,靖平世外之人,實不匹配。還請太子殿下為它另覓主人吧!”說著又將青鸞劍奉上。
段竟琮見我麵上憂傷,大概以為我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與他不甚匹配,便道:“這柄青鸞,先寄存在你這裏。四月之後,我從九熙歸來,此劍你受與不受,再答複我吧。”
說罷他喚來侍從,便要離開。我見他執意要將青鸞劍放在此處,便想著先讓他安心出使九熙。一切待他返回恒京,我自會解釋清楚。
我將他送出璿璣宮,又陪他走下千霞峰,一路上兩人均是無話,眼見山門在望,我隻得開口緩緩道:“殿下慢走,靖平不送。”
當時日已西落,昏暗之中,隻見他目光幽深道:“適才比劍之時,你沒有喚我‘殿下’,而是喚‘你’。”
我身形一滯。方才比劍之時,諸多與他的美好回憶湧入我的腦海,想來是心中愉悅,便忘卻了君臣之禮。
他見我不語,又道:“問津……以前你還小,我雖喜歡你來找我玩耍,卻也隻是疼愛,一半是隱約的男女之情,一半卻是把你當成妹妹。宮人都道過幾年父王母後是要把你許給我的,我也想著以後你進了東宮,我必定好好疼愛你,讓你一輩子那樣嬌俏快活。可是後來你卻漸漸疏遠我了……直至你十四歲那年自請和親,那樣小的年紀,我迄今仍記得你當時的表情……那樣決絕,卻又散發著光彩……那時我才知道,從前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自己的心意……”
他見我麵無表情,知道多說無益,便歎了口氣,轉身朝山門走去。
隻留我立在原地,心中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