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進退(二)
因著湍城與小奉離得頗近,我又騎著馬連夜趕路,是以不過一個多時辰,我便已返回了小奉。
此時正見為數不多的一撥人群同我往相反方向而去,瞧這人數與時辰,大約應是最後一批撤往湍城的百姓。我趁著這混亂時刻悄悄混進城去,棄了馬施展輕功在城內狂奔。
如今小奉已確確實實變成了一座空城。小半個時辰後,我已到了褚雲深的屋外。
我喘著氣從窗戶縫隙瞧去,但見褚雲深正伏在案上,與一些軍士模樣的人說著話,我見狀不便打擾,隻得在門外等候,直至醜時已過,那些軍士魚貫而出,我才尋得機會進內。
他甫見我突然而至,並未說話,隻一張清俊麵容在燭火的映照下生出莫辨神色。我正斟酌要如何開口,他已上前幾步,狠狠將我擁入懷中,歎道:“你說我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他環著我的雙臂在輕輕顫抖,雖然他極力克製,我卻仍舊能夠感知。我聞著他身上隱隱傳來的頗為熟悉的龍涎香氣,雙手抵著他的胸口,將頭抬起,歎道:“你是大哥的左膀右臂,若是出了事怎好?”
他聞言半晌不動,然後漸漸將臂膀鬆開,隻垂眸看著我,語中盡是苦澀之意:“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我無意與他在男女之事上糾纏,便後退兩步,平複了一下情緒,直入主題道:“你去不去湍城?”
他神色微變,似有隱瞞:“去與不去,我自有主張。這是軍國大事,你一個姑娘家,莫要胡鬧。”
他總是有能力教我氣極,我冷哼一聲:“軍國大事我知道的還少嗎?褚雲深,你留在這裏,是自尋死路!許景還若是看見了你的臉,他會放過你嗎?”
自此我那星夜兼程的勞累感與怒氣才一並發作。我撫著愈感疲倦昏沉的額頭,大聲質問道:“你留在小奉,這麽拚命,究竟是為了什麽?”
不知是否是錯覺,我似乎瞧見燭光下褚雲深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神色。他沉吟片刻,低低道:“你是涼寧人,我……”
他一語未畢,便繼續沉默了下去。然而我卻已聽出了他話外之意,遂出口諷刺道:“黎侯現下想起來我是涼寧人了?可不知送葛曉東出城那日,你又怎會忘得如此幹淨?”
他聞言隻垂著眸,道:“我是不想讓你為難。問津,你知道得越多,便越是難受。”
他這一句話終於讓我聽出了端倪,原來他是另有布置,想要攻下涼軍。
我袖中的雙手緊緊握起,指甲狠狠掐在肉裏,道:“你說得對,我知道的越多,便越是為難。畢竟在你眼中,我是承武王的義女,涼寧才是我的故鄉。”
此時案前的一支蠟燭忽然燃盡,他的屋子裏便暗了些許。我漸漸瞧不清他麵上神色,隻能隱隱看著那陰影下的半張麵龐,耳中傳來他那沒有起伏的聲音:“其實……涼王已昭告天下靖平公主身死……隻要你願意,你便再與涼寧宗室沒有半分幹係。”
我情知如今要說服他,便已不能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遂輕輕歎道:“你說,宗室裏是否都有不可告人的秘辛呢?”
他雖不明就裏,卻還是答道:“九州割據了幾百年,四國自是皆有一些秘辛不可與外人說。”
“確是如此,”我明知屋裏暗,他看不見,卻還是點了點頭, “褚雲深,你知道嗎?你的身份在應國是秘辛,而我的身份在涼寧,亦是秘辛。”
我朝他走近幾步,仰起麵龐,淡淡笑道:“你是見過段竟瑉的,你不覺得,我與他的長相極為相似嗎?”
褚雲深聞言漸漸眯起了雙眼。穿過那黑暗的陰影,我知道他在審視著我。
半晌,方聽他低低歎了句:“原來如此……難怪……”
我轉過身去,不願看他,鼻中微酸道:“如今你總該知道,我為何有恃無恐,敢隨你前來小奉。隻因我篤定許景還絕不會傷我。”
他聞言沉默許久,又歎道:“我擔心的日子還是來了。”
那聲音中滿是感慨與傷痛:“我原還以為,如今你我皆有了新的身份,便能夠拋卻過往……可歎我們終還是逃不過這亂世的糾葛。”
大約是夜色太好,屋子裏的光線又太暗,我恍惚之下好似又將他當做了楚璃。此刻耳中聽著他的這番話,我心中所思所想的,皆是與楚璃那一場有緣無分的邂逅。
胸口越來越悶,我強忍住淚意,平複片刻心境,才又緩緩道:“我雖不知你究竟做了什麽部署,可在兵法一事上,你是遠遠及不過許景還的。若是大哥給你安排了旁的任務,回清安之後,我去替你說情。”
我微有哽咽,仍不肯回首,接著道:“你幾番生死,才逃出涼寧,贏得了大哥的信任。如今你已是平覆侯,實不該輕賤自己的性命。於公於私,我都不想你出事。”
“於公於私……”他低喃重複道:“於公如何?於私又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緩緩道:“你若出事,於公,涼寧與奉清的矛盾勢必激化,一場惡戰便在所難免;於私,你是大哥的肱骨之臣,若出了事便是教他折了臂膀……”
“那麽你呢?”他哂笑一聲,道:“你冒險返回小奉勸我離開,就是為了兩國邦交,和你義兄的王位?”
“豈會?”我硬下心腸,深吸一口氣冷冷道:“我看著你,便算是看著楚璃再世為人。倘若你死了,於我便是楚璃又在我眼前死了一次。我承受不住。”
既然已是無望,索性便將這說不清道不明的點滴曖昧,徹徹底底地絕了吧!當一切化為烏有,彼此便不會再心存幻想了。
我等了半晌,也未聽他答話,屋子裏又漸漸重歸沉寂。我能聽到身後那人深沉的呼吸聲,和著點悲傷的氣氛,充斥著這間屋內。
不知過了多久,我隻感到雙腿也有些麻木,才聽他又緩緩道:“你這樣說,我也不會走。你既對我無情,便不用擔心我的死活。”
他緩步走近,卻並未在我麵前停留,擦肩而過的瞬間,我隻聽得他冷冷道:“我是生是死,不勞言小姐費心。若是死在小奉,自會有人為我殮屍入棺。”
他一語說罷,我已為這番話而心神俱損,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便再也承受不住,撫著額頭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