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勸戰(二)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我喃喃自語,不禁想著段竟瑉的這番話。
“應國歸附,涼寧若再得了奉清,便是得了九州大半的土地與財富。屆時天下大勢已定,九熙再作掙紮,也不過是俎上之魚罷了。”段竟瑉此時目中神采奕奕,那種自信仿佛也能感染旁人。
然卻未曾感染於我。
我瞧著他這幅神思,心中不禁有些焦慮,段竟瑉他是否,太過自信了?
我想起從前在雲陽山時,連瀛曾對我說過的話。那時他還是劍客李持,卻已大為前瞻地道,倘若能有一人出來平定這亂世,他便願意俯首稱臣。想來如今他仍作此感。
眼下段竟瑉的確是有一統九州的雄心壯誌,可連瀛在此間扮演的又是何種角色呢?他可會甘願俯首稱臣?
連瀛之於段竟瑉,究竟是助力,還是阻力?
一切尚未可知。
“非要征戰嗎?”我看向段竟瑉,低低問道:“幾百年了,四國雖小戰不斷,不也一直相安無事?”
自小奉返回恒京的這一路上,每每想到各國如今枕戈待旦,亂世一觸即發,我便會心中一緊,難以安睡。
他修長的手指流連在我的鬢邊,我能感到指尖那微涼之意緩緩侵來。我向後退了一步想要避開這難堪,卻被他鉗製住雙肩。
“天下事分久必合,今日我若是心慈手軟,他日便會淪為階下之囚。”他看著我,緩緩問道:“你可知我年號是什麽?”
“隆武,”我答,“這年號已將你的雄心昭告天下。”
段竟瑉聞言笑了起來:“我從不怕人知道,我隻怕他們不知道。”
“這話聽起來當真有王者風範,”我麵上並無笑意,“一載未見,你已真正成為一國君王了。”
也許日後,還會成為一代帝王。然這一句話,我並未說出口。
“卿綾,生逢亂世,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他一雙黑眸深如幽潭:“你雖然極力回避牽扯其中,可終究也未能逃脫。”
我從他臂彎中掙紮出來,不甘地道:“我隻想遠離紛爭,平靜度日。”
“蒼天又豈會輕易遂了人願?”他低聲哂笑:“你是重情重義之人,即便此刻我放你離去,為你安排一處世外桃源就此隱居。你自問便當真能安下心來,不觀外物了嗎?”
是啊,我當真能不問世事嗎?
若是換做一年前,也許我是能做到的。可這一年多的經曆已讓我與四國宗室皆有牽絆,如今即便我逃得出這亂世,隻怕也已逃不過自己的心……
段竟瑉終究是最了解我的。他隻這一句,已讓我無言以對。
……
“應國太子的儲妃,涼寧禪王的廢後,奉清國主的義妹,九熙王孫的知己……卿綾,你既與四國有這許多糾葛,難道還想獨善其身?”他又低低歎了口氣,接道:“遑論你還是段氏血脈,是正統的涼寧宗室。”
果然我這一年裏的行蹤他已盡數知情,隻除卻我與連瀛結拜一事。
可歎我一直試圖要逃離這些紛爭,卻終究事與願違。
也許,從十二歲入恒黎宮時起,我的宿命,便已是注定了。
此刻他麵上亦滿是感慨之意,認真地看著我道:“你既不能獨善其身,不若便傾心投入其中,與我共襄這天下。”
他的手指忽然輕輕碰觸了我的眼窩,一根斷了的睫毛就此躺在了他的指尖之上。我垂眸看著那根斷睫,耳邊也傳來他重於泰山的低語:“隻要有你,我便有信心。”
隻要有我,他便有信心……我似被那話中的認真之意灼了心,忙斂了心神,輕輕歎道:“你莫要忘了,你我的母親,皆是奉清人。你我身上,皆有一半奉清血統。”
他聞言忽然沉默下來,我亦不敢再作言語。我二人便如此靜靜對立,半晌,他才又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連忙後退,怕他如方才那般再次鉗製住我。
“你跑什麽?”他麵上帶笑:“我是你兄長,血親的兄長。你怕我作甚?”
我隻低首看著他的錦靴,淡淡道:“你雖是我兄長,卻也是涼寧的君王……畢竟我的身份見不得光。”那靴上的雙龍戲珠繡得十分精美,我似看得入了神一般。
他沉重的呼吸聲再一次響起:“卿綾,你總有法子教我生氣。”
他這一句已讓我無法接話。我當如何作答?
我若承認自己能激怒他,不免便惹了自恃身份的嫌隙;我若謙虛地道一句“不敢”,隻怕他還會更加生氣。
我隻覺彼此之間的氣氛已越發尷尬起來。好在他很快又起了話頭,問道:“這一次回來,還走嗎?”
我聞言終是抬起了已是有些酸痛的脖頸,正色道:“若勸不動你,走到哪兒我也不會安心。”
他抿著嘴微微一笑,恍然間仿佛還是我十五歲時所認識的那個閔仲成:“涼寧近期已不會再戰了。經此一役,隻怕奉清已有了防備之心。”
我正待開口再勸,他卻又忽然撫上了我的左頰,問道:“怎得破了相?”
聽聞此言,我亦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撫著頰上那道幾乎淡若無痕的瘡疤。那是一月前,在小奉城樓之上,被趙斐的箭羽所擦破的。原本並無大礙,隻因這一路在軍中未及細養,隻匆匆敷了草藥,才會留下了一道淡疤。
我自己倒是不大在意,一來這疤痕並不十分明顯,尋常人若不近身,實在難以發現;二來我已無甚悅己者,也無心在容貌上再做文章。
他指尖的涼意又隨著話語淡淡襲來:“有時我會覺得,是我耽誤了你。”
他的手指在我頰上那道疤痕處流連不去:“當初在應天城,你遇上的若是旁人,想來如今必是快活度日,子女成群了……”
我不等他說完,便已別過臉去,無聲打斷他。如今我與他的關係已成定局,往事多說無益。
況且時光並不能倒流。
他見我如此動作,便將手抽了回去,負立在背後。我原以為他不會再說了,豈知他又低低問道:“後悔嗎?”不等我答話,他已自顧自笑道:“我是從不曾後悔的。”
“段竟瑉!”我忍不住喚了他的名諱:“如今再提這些,又有何意呢?”
“自然是有的。”他笑道:“一年前我就該說與你聽。好在如今你又回來了。”
“我不想聽。”我試圖將話題引回涼奉之戰上,便道:“那日在小奉城樓上……”
“那日在小奉城樓上……”他忽然打斷了我,卻又將這半句話低低重複一遍,正色對我道:“你以身勸戰,願意隨請存回來,其實我心中十分歡喜……”
他的雙眸之中隱帶異樣神采:“雖然攻奉不成,我有些惱你,可如今能夠再看見你,我也認了,覺得值了。”
“卿綾,我與你之間,便如同涼寧與奉清一般。這一次,隻是開始,並不是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