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醒悟(二)
淒然之意緩緩襲來。我有些倦乏。
段璀瓔見我如此,大約是知道我正是神思昏沉之時,再勸無用,便打開了寢殿之門,對侯在外側的漪水道:“太醫可來了?”
漪水麵上滿是焦急之色,回道:“秦太醫已侯在偏廳多時了。”
段璀瓔聞言點了點頭,道:“遣人將屋裏打掃了,再去請秦太醫過來。”
漪水低低稱是,忙攜著兩個宮婢進內,將方才段璀瓔打碎一地的鏡子默默收拾了。
我倚在榻上更覺無力,心中除卻灰心已無它意,若不是存了個念頭,日後再回奉清去當麵求證褚雲深的身份,想來我此刻早已支撐不下去了。
如此想著,倒有些生無可戀的意思。
此時但見秦惑已快步入內,段璀瓔立在門內對他道:“秦太醫細診,務必將姑娘的身子調養好。”說罷她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便徑自出了寢殿。
秦惑並未再如上次那般為我診治,他僅在榻前看了我片刻,便低低歎道:“心有鬱結,神傷在內,夜中多夢,兼之血氣不足……”
我點點頭,木然道:“你是神醫,不知這世上可有一味藥,能醫治生無可戀之症?”
秦惑聞言身形微頓,將背上的藥箱放下,取了筆邊寫藥方邊低聲回道:“姑娘玩笑了。姑娘如今這症狀可大可小,微臣這便開了藥方,還請姑娘按時服藥,好生調養……”
秦惑尚未囑咐完,但聽一聲巨響忽然傳來,段竟瑉已一腳將內寢的殿門狠狠踹出一個坑,立在門外咬牙切齒道:“言問津!”
秦惑見是段竟瑉前來,連忙起身,拿著藥方匆匆告退。我緩緩側首看著門外怒氣衝天的君王,不發一語。
段竟瑉眸光陰鷙地踏進屋內,單手執著一疊絹帛,隱隱可見血跡字樣。正是我那十五諫言。
我沒有起身行禮,亦未說任何話,隻依舊麵無表情地倚在榻上,目中無神地看著他。
他見狀上前死死捏住我的下巴,狠狠道:“你現在都成了什麽樣子了!人不人,鬼不鬼,看著真叫人厭棄。”
這話同方才段璀瓔說得差不多,我聽著已覺無甚滋味。段竟瑉見我毫無反應,大約心裏怒氣更盛,遂劈頭冷道:“你當你折磨自己,寫什麽十五諫言,我便會轉念不戰了?言問津,你太看重自己的分量了。”
段竟瑉從來都是喚我的小字“卿綾”,隻有在對我生出怒意時,才會喚我“言問津”。
我知道血諫一事已惹了他生氣,卻也想更得他垂憐,遂別過頭,淡淡道:“我不是看得起自己,我隻是想做些事,哪怕一死。”
身後傳來一聲冷笑,緊接著段竟瑉已一把將我從床上拽起,彎下腰,強迫我直視他:“你從前並不是個兼濟天下的人,如今不惜攪進兩國戰事中,究竟是為了誰?”
這話在我兩月前回宮之時,他已問過我。我張了張口,有些無力,半晌方道:“回宮那日我已說過了,如今並不想再說一遍。”
他冷冷一笑:“你不說,我也查清楚了。你果然是為了楚珅。”
我腦中尚有些遲緩,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褚雲深。“你不信我?”我看著他,蹙眉問道。
段竟瑉直起身,雙手負立,對我冷笑道:“你是當我糊塗了?還是以為蒙紹是瞎子?”
是蒙紹……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絲遭了背叛的感覺。然轉念一想,他本就是涼寧的京畿隱衛,是段竟瑉的人,又何來背叛之說?
“蒙紹回來了?”我低低詢問。
他冷笑一聲:“你將他扔在清安,自己則跑去小奉勸戰,難不成他還要留下任連瀛宰割?”
是了,是我思慮不周。當時我隻想著他傷勢未愈,不宜操勞跋涉。然卻忘了,奉清彼時正遭逢涼寧來襲,他作為涼人,再久住祈連宮內自是不妥。
段竟瑉見我半晌不語,繼續冷笑道:“楚珅為你竟肯廢掉一隻手,若不是他妹子攔下他,代他受了一刀,如今他已是殘廢了。不過你應當慶幸,否則那日你跳下城樓,他可沒法子救你了。”
是嗬!倘若那日他當真賠上一隻手……那我從小奉城樓縱身一躍的那日,他絕不可能救下我。
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萬物輪回,因果使然。
“蒙紹還對你說了什麽?”我再低低問道。
段竟瑉又是一聲冷笑:“你在清安做得那些好事,我已盡數知曉,這便夠了。”
我聞言亦有些動怒,立時抬頭不甘示弱地看向他:“問津自問行事無愧天地,至於在清安究竟做了哪些好事,問津當真不知,還請王上示下。”
他一雙黑眸半眯,眼中滿是危險神色,我情知他已起了殺意,隻不知是不是對我。
我上半身緩緩倚靠回榻上,有些不知死活地問道:“一年半前,既已決定放我走,為何還要派京畿隱衛來監視我?或者王上你當真是有窺探旁人隱私的癖好?”
身畔是段竟瑉沉重的呼吸聲,他在極力抑製自己的怒意。
“有時我真想殺了你……”半晌,他俯首咬牙切齒對我問道:“那個男人,在你心目中就這麽重要?你甘願為了他連家國都不要了?”
我聞言淡然抬眸與他對視,緩緩道:“我不知蒙紹究竟是如何對你說的,我隻能說,我問心無愧。一方是家國,一方是母族,一方是親兄,一方是義兄……”
我輕歎一口氣,道出了心中之意:“若是換做你,你有得選嗎?”
段竟瑉聞言更為大怒,拂袖將我案頭上的梳妝盒帶到地上,恨道:“卿綾,這些都是借口。你從未去過奉清,況且姨母都死了那麽久了,你當真因為奉清是母族才如此為難?”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還是不信?”
段竟瑉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諫言血書,忽然平靜下來:“你的這些諫言我都看了,道義情理倒是說了一堆,很動人,卻還是不見真正的憂國憂民之意……不過一個女子能寫成這般,已是極至……”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可見你如此執意勸戰,不過是為了連瀛和楚珅。大約是你自己都認為單憑這一情由無法令自己堅定,才又費盡心思將母族一事搬了出來,好讓自己在勸戰一事上有足夠的決心。”
他目中略帶憐憫之意的看向我:“其實你的信念並不堅定,因為連瀛和楚珅在你心中的分量不夠,是以你才以凜然的姿態,硬逼著自己站到了民族大義之上……”
言罷他又悠悠歎了口氣:“也許連你自己都並未真正意識到……我說的可對?”
他說的對嗎?我在心中暗暗自問。也許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