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輪回(一)
自入了小金殿,我便一路暢通無阻,除卻一幹禁衛軍之外,並未見到一名內侍或宮婢。想來是段竟瑉已吩咐下來,無需宮人隨侍在此。
這倒也教我無端地大膽與忐忑起來。倘若此刻有宮人在側,我想我會收斂些,然而此時,與段竟瑉單獨相見,我不知自己在憤怒失望之下,會否做出什麽決絕之事來。
入正殿之前,我一直在想段竟瑉的模樣,他是否還如從前那般,獨坐龍椅之上,或落寞孤獨或滿身戾氣地等著我?這般想著,我的脖頸上忽然也有了些涼意,一陣冷風呼嘯而來,我不禁抬頭望天,這才反應過來如今已是冬季。算算日子,明日便要入臘月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一年逝去了。世事當真可笑,這些年我極力想要避開恒黎宮,然兜兜轉轉,每每過了一段時間,我便要回來一次。
像是一個永不能蘇醒的夢魘,我終於又一次踏上了這道輪回之路……
與我想象中不同,這一次段竟瑉並未安坐在龍椅之上,而是背對於我,雙手背負獨立殿中。我見狀不禁心想,他竟將命門大開地露在我麵前,難道不怕我一怒之下殺了他嗎?
是了,也隻有他,段竟瑉,敢這般自恃地背對於我,而不怕我狠下殺手。哪怕他知曉我恨他入骨,他也賭我下不去手。
“怎得這樣久?”許是聽到腳步聲,不待我開口,他已沉沉地出口問道。說這話的同時,他卻仍未轉身。
我沒有立刻回話,隻是粗略地掃了一眼他的背影,便沉默起來。今日的段竟瑉倒是一反常態,沒有穿從前喜好的黑色,而是著了白色素錦。可看著那一襲繡了金龍的華麗白錦,我心中除了滿腔恨意與刀割似的難受,卻根本說不出話來,也不知當說些什麽。
我低眉看著自己的雙手,他們正在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多日來服食藥物的緣故,還是此刻自己心中洶湧澎湃的憤怒所致。掙紮了許久,我知曉此刻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遑論門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守衛。
最終,我還是與現實妥協,與心中的不忍妥協,隻得緩緩下跪,以最恭謹、也是最疏離的禮節,對前方不遠處那背對著我的熟悉身影淡漠地敬道:“民女言問津,見過王上,願吾王萬歲。”
我低著頭,垂著眸,看著地麵上那冰冷的華麗的地磚,等候著涼寧之王的下一句金口玉言。
麵前徐徐傳來腳步聲,一雙幹淨無塵的龍鞋出現在我的垂眸之處,不偏不倚、不差分毫。段竟瑉並未開口說話,隻是緩緩蹲下身來,伸出一隻手鉗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起頭來看他:“你還沒回我的話,怎得讓我等了這麽久?”
我目無波瀾,雙眼平視於他,不帶任何語氣地答道:“這不是王上的意思嗎?您派了蒙紹大人前往含紫宮,難道不是方便我二人敘舊?”
話音甫落,那捏住我下頜的手便緊了緊,我亦感到有些微吃痛。“卿綾”,那無比熟悉的聲音帶著些恍惚之感傳入我的耳中,“我真想殺了你……”
聽聞此言,我隻覺耳熟無比,好似已不是第一次聽到,於是便冷笑出聲,回道:“彼此彼此。”
然而我的話音剛起,段竟瑉卻又滿含感慨地說了一句:“可我舍不得”。這句話與我的“彼此彼此”幾乎同一時間而出,兩句語境大不相同,卻都讓我感到是如此的諷刺。
一句滋味莫辨中隱帶唏噓不舍,一句冷酷無情中滿是驚痛失望……
想是我的那句“彼此彼此”讓段竟瑉大為光火,此刻我隻覺下頜傳來一陣收緊的火辣辣束縛之感,頜骨好似要被那隻溫熱有力的手捏碎一般。
須臾,那隻手卻已離開了我的下頜,拽著我的左臂,將我一把從冷硬的地磚上拉起。我今日雖精神尚好,卻仍感渾身乏力,又在地上跪了些時候,被段竟瑉這樣毫無準備地提拽起身,隻覺一陣暈眩無力,腳下踉蹌一步便要向前跌倒。
一雙手適時地將我圈在懷中,阻止了我的踉蹌步伐。段竟瑉將下頜擱在我的頭頂之上,來回摩挲地喃喃道:“卿綾,我們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我原還以為,縱然改變不了事實,成了兄妹,我們也該是兄友妹恭的親人……”
他那虛無縹緲的期許之語從我發間緩緩傳來:“我會為你挑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夫婿,親手將你交付到他手中。你也會時不時進宮來探我,也許還能為我分擔一些煩悶的心事……若你日後生了女兒,我便將她下聘為太子妃,日後讓她做涼寧的王後……我們也好親上加親……”
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垂散長發:“可為什麽我們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彼此憎恨心痛,想要手刃對方……究竟是為了什麽?”
聽著段竟瑉這異想天開的一番話,以及那不無感慨的反問,我隻感到心中好笑。究竟為什麽我們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好似這件事,他應當比我更有發言權。
我掙紮著離開他的懷抱,後退兩步冷冷回道:“我與你為何走到今天這一步,你難道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嗎?是誰在應國棄我而去?是誰不顧母族之誼攻奉屠城?是誰不擇手段截殺於我?又是誰拋卻當日誓言狠下殺手滅了段竟琮滿門、絕了獨孤氏全族?”
我越說越是激動,不自覺單手指著自己的心口,繼續反問道:“又是誰,軟禁於我,威脅於我,收了我的驚鴻劍,日日在我的飯食裏下藥?”
我顫抖地將手指從胸口移到段竟瑉麵上,指著他狠狠唾棄道:“段竟瑉,你如今就是個暴君,魔頭,儈子手!你太過冷血,太過無情,出爾反爾,我真是惡心你!”
說著說著,淚水已模糊了我的眼睛,當日段竟琮慘死的情景又浮現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著段竟瑉,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道:“他也是你的兄長啊!他是父親的骨血,是言家唯一的血脈!他已經禪位於你,一退到底,對你沒有了半分威脅,你為何還不能放過他?還有……還有天心、天藝、天律……他們還那麽小……”
說到此處,我已是泣不成聲,嗓音沙啞,再說不出半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