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凰圖(終)
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可記憶中的人卻已紛紛離去。我摩挲著青鸞劍的劍身,鼻尖酸澀道:“這份嫁妝太過貴重,實難估價。青鸞、火鳳乃是段氏至寶,即便蕭氏以龍吟劍為聘,咱們也無需這樣回應。問津受不起。”
“言問津已成為曆史,你如今的身份是德劭公主,段綾卿。”段璀瓔不無黯然地道:“說來你我還曾是名義上的姐妹,皆認在胤侯膝下。隻是世事難料,如今你能承認自己是段綾卿,我卻不能承認自己是段璀瓔,今後我隻能頂著柔冉夫人的身份,過一輩子。”
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如今段璀瓔再這樣提,我亦不知如何接話,隻得再將話題拉回到兩柄劍上,輕聲道:“還請王太後將青鸞、火鳳兩劍收回。我縱然是段氏之女,終究要嫁作外姓……這兩柄劍,實在受之有愧。還是讓它們留在段氏的宗廟裏吧。”
段璀瓔聞言,輕笑出聲:“即便我為王太後,亦無權動用段氏的祖傳之物。”她停頓片刻,又補充道:“胤侯也無權動用。”
她低低走近於我,眼中落寞之意漸盛,素手輕輕撫摸著火鳳劍上殷紅如血的寶石,低低歎道:“這裏的每一樣物件,皆是他生前親自選的。亦是他命人將你的嫁妝藏在閔州。細細算來,這雙劍放在此處,已足有一年半光景了……”
我有些恍惚,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庫房裏的嫁妝,竟是段竟瑉生前為我置辦的!細算時間,一年半之前,正是我作為人質前往奉清,交換許景還之時!亦正是段竟瑉將遺詔交托於我的時候!
原來早在一年半之前,早在他立下遺詔之時,他已知曉此生不能親眼看到我出嫁了。長兄如父,由他來為我置辦嫁妝,的確是再合適不過……
不知當時他親自挑選這些珍寶之時,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是寄托?是心痛?是歡喜?亦或是一種解脫?
我低低撫過青鸞劍,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簌簌地落在了劍身之上。我連忙用袖子擦拭,抽噎著向段璀瓔道:“你不應該讓我知道。我情願一輩子都不知道。”
“我也不想讓你知道,可不知為何,我還是不由自主領著你過來了。”段璀瓔淡淡回道,“大概我不想瞧見你快活地嫁人。”
宿命就是這樣愛作弄人。如今我腳下踩的這片土地是閔州,是段竟瑉曾經的封邑,是他起勢的地方,亦是我們初相戀時他曾承諾於我的歸宿。而如今,十一年過去了,我終於踏上了閔州,並將在此出嫁,而這片土地的主人,已不在了……
我從淚光中抬眸看向段璀瓔,低低囑咐道:“照顧好天役,守護好閔州。這裏才是段氏的歸宿……”
……
天闕二年,二月初三。新帝立後,普天同慶。
風都的二月春寒料峭,即便是厚重的嫁衣和如火的熱鬧,亦不能教生長於南方的我耐住寒氣。這一次的嫁衣,比之我與段竟琮成婚之時,更加精美絕倫,那從城門一直鋪進未央宮朝陽殿的大紅雲錦,亦比上一次我所見時更加華麗璀璨。
赤金的龍鳳繡於其上,十步一雙,神態各異。我在眼花繚亂之餘,也禁不住讚歎織錦者心思之廣,繡工之精。畢竟是天闕皇帝娶後,禮數之精世所未見,全數禮節足有三個時辰,我一一應付,全無錯處。隻不過,若非這一地的雲錦龍鳳,想來紅蓋頭下的我,早已疲乏不堪。
這應是蕭逢譽的主意,在這數千丈的雲錦之上繡出各色龍鳳花樣,即便是我蒙著蓋頭三個時辰,亦隻要低眉看向腳下,便可消遣賞玩。
未央宮來儀殿乃是九熙世代王後居所,如今亦理所應當地成為了新後居處。龍鳳紅燭的映照之下,我忐忑等待著一載餘未見的蕭逢譽,然坐在鳳榻之上,我卻忽然想起了褚雲深。
今日他可有前來觀禮?方才他可在朝陽殿上?我的一行一舉他可有在意?此時此刻他究竟是何滋味?他是否還記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正想著他,卻忽聽殿門被人緩緩開啟。我心思一緊,知曉是蕭逢譽到了。沉穩的腳步漸漸靠近,待那雙黑緞鞋麵出現在我眼底時,我不禁警醒起來——來人並非蕭逢譽!
今日蕭逢譽所穿的鞋子,乃是繡金盤龍的絳紅顏色,而並非眼前這人所穿的黑色!我習慣性地撫過腰間,才忽然想起驚鴻劍早已還給了褚雲深。我正待高呼“來人”,眼前這人卻先開口道:“我是來送賀禮的。”
這聲音……是連覺!他怎得不好好在前殿飲宴,跑到來儀殿了?這樣於禮不合的舉止,即便他身為三州藩王,是蕭逢譽的親甥,亦難逃重責!
我連忙伸手欲掀開蓋頭,他卻先一步阻止我,道:“新娘的蓋頭還是留待新郎來掀吧!我畢竟曾在風都逍遙玩樂十餘年,對這裏也算了若指掌。你放心,我今次前來,並無人發現。”
說著他便將一方細長錦盒放入我手中,低低道:“這是某人的賀禮,定要我親手交予你,是以才累得我跑這一趟。”
他嘿嘿一笑:“以後便要喚你‘舅母’了,還當真不習慣。罷了,東西送到,我便走了,免得被皇上抓住。”
言罷不待我開口問話,連覺已一陣風似的消失了,好似他從不曾出現過。
我定了定神,蒙著蓋頭打開了手中的錦盒。順著大紅鍛麵在燭火中看去,那一柄熟悉的驚鴻劍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原來是褚雲深的賀禮。
我不禁失笑出聲,不曉得他們怎會如此巧合,都將各自祖傳的名劍贈予了我。我輕輕撫上劍身,其上的每一條刻紋我皆熟識無比。直至撫過劍柄,我才發覺有些異樣。
我就著燭火仔細打量,從前劍柄之上的“卿”字旁邊,忽然又多出了四個字,字形、大小皆與從前的“卿”字如出一轍,隻不過是新刻其上,手感不如“卿”字圓潤。
我低低讀出聲來:“情深不壽”。原來從前驚鴻劍上的那個“卿”字是楚璃刻上去的。可歎我還一度以為那是劍柄上原有的舊字,曾天真地認為是我與驚鴻劍的緣分。
卻原來,所謂緣分,皆是人為。
這賀禮他既然不親手送出,便證明他已辭官隱退了。此時此刻,他與漪水、褚昭昭走到哪兒了?
雖說自此將是天涯海角,可這一次我卻不想哭了。他說得對,情深不壽。有這一句話,我已無憾。而他究竟是楚璃還是楚珅,已不再重要。
我將驚鴻劍收入寢殿放好,才又端坐回鳳榻之上,繼續等待蕭逢譽。
一炷香後,殿門終是再次緩緩開啟。這一次,向我走來的,是有著魅惑容顏的一朝新帝,亦是我此生的良人。
從此以後,我將與他攜手餘生。
好似有風順著打開的殿門吹了進來,龍鳳紅燭忽然被吹得影影綽綽。而那明滅的光影所見證的,將是一段關於開國帝後的不世傳說……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