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想和做是兩回事
蕭紅的聲音突然中斷,口吻透著一絲急躁,從排隊倒水的隊伍裏退了出來,走至旁邊角落,“你剛才說什麽?你說你剛給周以沫打過電話?……媽,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上次欠她的錢我還沒還完,你又去問她借錢?……你向她借錢之前有沒有問過我?……她是我什麽人?我跟她沒有關係,她也不是我的下屬……”蕭紅略帶幹澀的嗓音散在冷風中,瘦削的身影一半被人群擋住。
黑子抬手搓了下被風吹僵的臉,轉身想離開,又見蕭紅掛了母親的電話,重新撥了一通號碼。很快那邊便接通了,她低頭又抿了下嘴唇,用手抱住自己一側肩膀。
“周總,抱歉這時候打擾你……”她的聲音比剛才明顯柔和了許多,頓了頓,“我媽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不用,真的不用,你別再借錢給她,她還不上的,而且也沒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麻煩你以後別再接她電話……”話到這裏她突然停頓了一下,此後便不再有聲音。
不知是那邊在講還是雙方都處於沉默中,如此過了大約半分鍾,黑子才聽到蕭紅再度開口,“我在去H市的路上,要在那邊住幾天,等我回去吧,回去之後跟你聯係。”
隨後她主動掛了電話,拎著杯子回頭,卻剛好撞上站在她身後的黑子。
兩人中間還隔著一排人群,取水的隊伍似乎變得更長了,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旅途中這點熱水便成了取暖的唯一來源,而兩人隔著人頭對望了數秒,最後還是黑子先走過去。
“我來排隊吧,你先回車裏!”他接過蕭紅的水杯,又把自己手裏拎的那袋零食和栗子遞過去。
蕭紅頓了頓,但最終還是照辦。
黑子過了十幾分鍾才回來,開了車門帶進來一陣寒氣,包括他身上明顯還沒散幹淨的煙草味。
“你的杯子!”他把裝了滿滿一杯熱水的杯子遞給蕭紅,自己側身係好安全帶。
蕭紅沒吭聲,黑子係好安全帶之後轉過來見她沒動靜,頓了頓,問:“冷不冷?”
蕭紅還是不吭聲。
黑子有些無奈,又見那袋栗子擱她膝蓋上似乎沒有動,於是又開口:“剛好見超市旁邊有賣,隨便稱了點,應該還是熱的,你要是沒吃飯的話先墊墊饑。”
蕭紅這才轉過臉來,卻不說話,怔怔看著黑子。
黑子低頭喘了一口氣,有時候他完全不敢直視蕭紅那雙眼睛,緩了會兒才終於忍不住問:“剛才電話裏的是你媽?”
蕭紅:“……”
黑子:“又問你要錢?”
蕭紅:“……”
黑子:“嗬,真是這麽多年一點都沒變啊!”
蕭紅:“……”
全部都是黑子的自言自語,氣氛僵到不行,黑子咽著氣低頭,
過了幾秒之後才重新開口:“這些年你一直沒回去?”
“你覺得呢?”蕭紅終於回了一聲,態度卻極其冷淡。
黑子苦笑,他何嚐不知道呢?
“你恨你媽嗎?”
“換做你,你恨不恨?”
黑子卻搖頭:“這個比喻不能成立,我都不知道我媽長什麽樣子。”他是孤兒,據說出生沒多久母親就死了,從小過得也不容易,其實從本質而言黑子和蕭紅其實是一類人,出生寒酸,被上帝所棄,孤苦無依,唯一不同的是兩人扮演的角色不同。
他是以“幫凶”和“施暴者”的身份出現在蕭紅的生命裏,而這種原始的對立關係導致蕭紅在心裏始終卡了一根刺。
“你一共見過我媽幾次?”蕭紅突然問。
這真是一個殘忍的問題,對雙方都殘忍,但蕭紅逼他回答,黑子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不記得了,但那兩年每次結賬時間都是我當麵跟她結的。”
“你把它稱之為賬?”
“蕭紅……”
“每回你們來學校一次,我去那間小旅館一次,完事之後你就會去找我媽結一次賬,對嗎?”
黑子越發不敢看蕭紅的眼睛,他低下頭去,窗外不斷有人影走過,車內卻是一副快要窒息般的氣氛。
難得扯開的話題一下子又像進了死胡同,直到耳邊蕭紅用一種近乎自嘲的口吻說:“真像一場皮肉交易啊,我媽是老鴇,你是皮、條客,而我就是那個被剝光了扔在床上賣的!”
“蕭紅……”
“難得不是嗎?那兩年你每回付錢給我媽的時候難道就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
“沒有?居然沒有?嗬……那當時你怎麽想?”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付完這次我就去學校把你接走,我們換個地方,換座城市,我可以掙錢養活你,你也能繼續讀書,再也不會讓你吃那些苦!”黑子一口氣說完,帶著一種蕭紅從未見過的情緒起伏,隨後車裏的空氣仿佛一瞬凝固。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熟悉卻又陌生,連帶著十年前那些日夜反複的絕望洶湧而來。真是可笑啊,那一刻蕭紅心口劇烈戰栗,憋著一股酸痛感低下頭去。
“你說你想帶我走,可是每次都是你把我領過去的,你會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帶到那間小旅館,完事之後又是你去收拾殘局,幫我把身子擦幹淨,替我穿衣服,再把我送回學校去……知道這像什麽嗎?”蕭紅忍不住真的笑了一聲,“就好像你是一個地獄使者,一次次把我推進地獄,一次次再把我從地獄裏帶出來,可是你沒有帶我離開,整整兩年時間,你有那麽多機會,但是你還是把我留在了那裏……”
蕭紅沒有怨過任何人,這麽多年,她吃了
這麽多苦,但是憑心而論,她真的沒有怨過任何人,甚至她連命運都不怨,隻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去捱過那些歲月,但她不喜歡聽黑子講這樣的話。
“如果你真的想帶我走,為什麽沒有付諸行動?……畢竟想和做是兩碼事!”她淡笑著把話說完,還帶著一種嘲諷感,沒有責備和怨恨,卻如利劍般直插黑子心口。
這些年他一直不敢回憶十年前那些事,有些話也一直不敢說,甚至都沒勇氣跟她長時間呆在一起,可是這些懦弱與愧疚遠不如蕭紅說的這幾句話。
她隻是輕描淡寫,卻如一張網兜下來把黑子徹底埋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獄。
對啊,想和做是兩碼事,而事實是無論他當年多心疼多不願意,他還是把蕭紅帶到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車裏空氣好像被徹底抽幹淨了,黑子低頭杵在那裏好久,直到旁邊車子啟動發出鳴笛聲,他才從思緒裏麵將自己抽出來。
“我是不是再也沒有補救的機會了?”
“補救?”蕭紅還是笑,搖頭,“你不需要補救,說到底你並沒欠我什麽,罪魁禍首也不是你,行了,走吧,我們已經在這耽擱了半個多小時。”
後半段路黑子變得更加沉默,反而蕭紅的情緒慢慢平穩了下來,後半段路她甚至開始戴著耳機剝栗子吃。
黑子知道她有超強的自愈力,十年前一次次在那間鎮上的小旅館裏崩潰,她不哭不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很快就會平靜,可這種超強的自愈力來自哪裏?來自於這麽多年她所受的絕望和苦厄,就像周而複始的輪回,沒人能夠救她,她若不自己治愈就隻能去尋死。
差不多一小時後黑子的車子停在了西山那間療養院門口,蕭紅拿了行李袋下車。
“謝謝你送我過來,先走吧,這裏不讓停車。”她說完便轉身要走,可沒走幾步身後黑子便又追了上來。
“我其實一直知道沈小娟的弟弟沈衛住在這,卻從來沒來過,今天既然都到這了,一起跟你進去看看吧。”
彼時涼風習習,兩邊馬路上疏影搖曳,蕭紅看了眼站在麵前的人影,最終還是點了下頭,“好,看看吧。”看看你們都作的什麽孽。
蕭紅進病房的時候阿姨已經收拾好東西坐在椅子上等了,見有人進來立馬迎上前,“小紅真對不住,這麽晚還讓你過來一趟。”完了才看到跟在蕭紅後麵的黑子,“這位是……?”
“我朋友,來看看小衛。”蕭紅隨口回答,引得阿姨不免朝黑子多看了兩眼,高高的個子,穿了件半舊毛衣,看上去應該還挺年輕,但由於臉色陰著所以看上去不容易接近。
“你朋友啊,那你們聊吧,我先走了。”阿姨不喜歡多過問蕭紅的私事,也算識趣
,回身拎了自己的包就要出去,可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被蕭紅叫住。
“等等!”蕭紅追上前,從包裏掏出來一張紅色的小信封,“最近我剛好有點事,所以也沒給你準備什麽東西,這是我們單位發的超市卡,H市這邊也有連鎖店,你自己去買點什麽吧。”
蕭紅把信封遞過去,可阿姨死活不肯收,“你不用每次過節都給我送東西,卡你自己留著吧,我平時基本都住在院裏,也用不著。”
“怎麽用不著?你兒子春節回來過年的,你買些年貨總用得到!”
“真的不用,小紅你別跟我客氣了,再說你自己也不容易,阿姨知道你這陣子手頭緊。”她把信封連連往小紅懷裏推,又把包挎到肩上,“小衛那裏我今天下午剛給他擦過身,一會兒睡前給他洗把臉就行了,好了不說了,我得去趕末班車了,有事電話聯係!”阿姨遂繞過蕭紅出門,弄得蕭紅尷尬地捏著那張購物卡站在門口,直至黑子走過來。
“她是你請的護工?”
蕭紅悶口氣,“這幾年一直是她在這幫我照顧小衛。”
“那你這個老板還挺大方!”
“……”蕭紅白了阿幸一眼,把信封裝進包裏重新回到病房。病房裏一如既往地安靜,加之燈光又暗,阿姨走前隻在床頭留了一盞燈,弄得氣氛實在壓抑。
蕭紅把包放到桌上,打了水洗了把臉,人也清爽了很多,見黑子還杵在原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你要見的人在那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