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以這後冠,如何?
熹微的晨光從簷下窗欞斜照進屋,垂下的帷幔環繞著灌滿熱水的木桶,嫋嫋熱氣升騰,將泡在熱水裏那雪白的肌膚熏得粉紅通透。
沐浴,更衣。
伶兒早已備好鳳冠禮服候在一旁。
金色主調的綢緞華服包裹住那原本瘦削的身軀,看似相悖的大氣和柔弱,卻在顧卿霜身上融合成一體。
伶兒將主子的長發挽起,用鳳冠固定好,步搖垂下的紅寶石與顧卿霜雪膩的肌膚相得益彰。伶兒再垂眸看那銅鏡裏的人,眉若遠黛眼似秋波,雲鬢花顏,甚是折煞了這窗外新開的牡丹。她不禁一愣,想到主子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莊重地打扮過了,連她這個貼身的人兒幾乎都要忘了主子本是一個多美的女子。
這些年來,顧卿霜為了迎合著白暮宸,為了做好皇後的本分,越發地低調,又說女為悅己者容,可白暮宸,對她的美根本不屑一顧,她又何須費盡心機去折騰。
“娘娘,大人們都到了。”外麵傳來丫鬟報信的聲音。
“好,本宮知道了。”顧卿霜答應著,從梳妝台前起身,理了理衣袂,大步向門外走去。
時辰還早,宮裏尚未完全忙碌起來,陣陣涼風撲麵,勤政殿門前卻烏泱泱跪了七八名朝中重臣,從禮部尚書、侍郎,到大理寺卿,等等。但勤政殿的大門卻緊閉著,門前數名侍衛由向岩親自領著看守。
顧卿霜到時,禮部尚書仍在苦口婆心地對著門內高聲說道:“皇上,顧家三代忠良,滿門英烈,顧清風此次雖有失職,可念在其軍功赫赫的份上,還請皇上網開一麵。顧老將軍已經戰死沙場,此刻應是人盡其用,讓顧清風戴罪立功的時候啊!”
屋內並未有回應。那禮部尚書不死心,又重複說著替顧清風求情的話。半晌,隻聽得大門“吱呀”一聲,李公公從裏麵出來,躬身對殿外的大臣們說道:“皇上說了,此事無需再議,各位大臣們請回吧!”
“皇上!”諸大臣仍是跪著,不肯離去。
此時,顧卿霜已走到大殿前,大臣們連忙叩首行禮。顧卿霜點點頭,朝大殿走去。
向岩一步搶在前頭,擋在顧卿霜身前,拱手道:“娘娘,皇上今日不見人。”
顧卿霜冷冷地看他一眼,並不做理會,仍舉步往前走去。
“娘娘,你不能進去!”向岩退了兩步,繼續擋住顧卿霜。
“要本宮不進去,那就讓皇上出來見本宮。”顧卿霜停住腳步,看了一眼身旁大殿。
“皇上說了,今日不見人,娘娘請回吧!”向岩想起昨日方才勸過顧卿霜,看來是沒什麽效果。他心裏雖然能理解顧卿霜為了救同胞手足心切,但有皇命在身,也無法違抗,他隻能表現得強硬一些,麵目嚴肅地看著顧卿霜。
“如果皇上不出來,你就別擋本宮的路。”顧卿霜推開向岩。
向岩一看,顧卿霜這就要推門進去,如果他再不阻撓,還不知道事情會鬧成怎樣,這個時候,白暮宸和顧卿霜的心緒都不穩定,最好還是別讓他們見麵,尤其是昨天那麽一鬧之後,白暮宸是下了死命令,不許顧卿霜再來。
想到這裏,向岩無奈隻能衝上去,拔出劍指向顧卿霜。
諸大臣倒吸一口冷氣,直呼:“向岩你想幹什麽!”
“用劍指著皇後娘娘,你這是大逆不道啊!”更有人喊道。
倒是顧卿霜,很冷靜地看著麵前的向岩,而向岩也不再畢恭畢敬地,而是挺直了腰,將劍指在顧卿霜胸前,說道:“皇後娘娘,皇上有令,沒有他的傳召,今日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勤政殿,違令者——格殺勿論。”
他刻意咬重了最後四個字,就是想讓顧卿霜知難而退。
誰知顧卿霜就那麽平靜地看著他,並不後退,那雙原本晶瑩剔透的眼眸中透著死一般的沉寂,莫名讓向岩心頭發寒。突然,她伸手抓住了指在胸前的劍刃,動作並不快,甚至隻是像做了個跟插花一樣平常的動作,握住劍刃慢慢地往上抬。
向岩被顧卿霜的舉動驚住了,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動作,直到劍尖在顧卿霜的脖子前停下來。向岩怕是要出什麽事,下意識地把手往回縮,沒成想顧卿霜陡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將那劍刃牢牢握在掌心裏。
鮮血一下就從她合起的手掌的縫隙中流淌下來,將這一段劍刃染成鮮紅。
向岩心裏咯噔一下,甚至有點說不出的恐懼,或許就連他也從未見過一個人,以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姿態,作出這樣的舉動。
“你想擋住本宮的路,可以——”頓了頓,剩下的話不用說,向岩也應該明白。
他皺起眉頭,看著顧卿霜用鮮血淋漓的手抓著劍,劍尖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地劃出加深的傷口。他趕忙收住劍,卻又不敢太用力將劍抽回,以免讓顧卿霜的手掌傷得更重。
“或者,滾開。”顧卿霜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他,冰冷的雙眼仿佛是另一個人,一個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的顧卿霜。
向岩低下頭,握劍的手仿佛失去了力氣。
這時,殿門從裏打開,隻見白暮宸一步跨了出來,麵無表情地掃視著麵前眾人,眼中含著怒氣,又看一眼顧卿霜,質問道:“你們是想幹什麽?在宮中聚眾鬧事,要造反不成?”
禮部尚書連忙說道:“微臣不敢!微臣隻是鬥膽進諫,望皇上念在顧家往日功勞的份上,對顧清風網開一麵。顧老將軍屍骨未寒,如今就要處死其子,隻怕令三軍將士寒心,令天下百姓寒心呐!”說罷重重地磕一個頭。
“你倒是挺會開脫。顧清風不死,朕又如何向那些因他而死的將士的亡靈和他們的家人親屬交代?你們以為拿著顧家往日的軍功就敢來跟朕求情講條件?你們把王法都當什麽了!”白暮宸厲聲質問。
“法外也有開恩的時候,為什麽對我弟弟就不行?我顧家三代駐守前線,父親一輩,我叔伯先後戰死沙場,現在連我父親也為國捐軀,他就連死也不肯在敵人麵前倒下——我顧家的男兒死也要死在戰場上!何況清風是我們顧家的獨苗,皇上竟然真要狠下殺手,連一條根都不肯給我顧家留下嗎?究竟是他犯下了滔天大罪無可饒恕,還是因為我?”顧卿霜強忍著眼中的淚,明明-心裏好像有千萬把刀子在戳,卻怎麽也不肯喊痛不肯認輸。
白暮宸微微抬起下巴,睥睨著顧卿霜,用不屑的眼神掩蓋著眼裏多餘的情緒——那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麽的感覺,隻是看著眼前的顧卿霜,他心裏的某個地方好像被冰涼的手指觸摸,留下一點捉摸不到也溫不熱的涼意。
“顧卿霜,你以為你是誰?區區一個後宮婦人,也妄想插手朝政!你別以為朕不知道,今日這一切都是誰主使的,朕還沒跟你算賬,你也別太高看你自己的能耐!你以為就憑你們幾句話就能救顧清風嗎?可笑!”白暮宸狠狠地揮手,衣袍撩出憤怒的響動。
說著,他看向眾臣,又道:“顧清風一案刑部已蓋棺定論,誰再多言,就是罔顧法紀,朕一並處置!”
“皇上……”大臣們有心無力,卻是一陣心寒。
突聞顧卿霜幹脆的一聲反問:“那以這後冠,又如何?”
原本已準備折回殿內的白暮宸背影頓住,他好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顧卿霜所言一般,半晌之後才轉過身來,麵色存疑地看著顧卿霜。
“你說什麽?”
“我說,我用這皇後之位,換清風一命,皇上覺得如何?”顧卿霜麵無波瀾地看著白暮宸。她抬起雙手,將那沉重的後冠從發髻上摘下來,原本盤好的三千青絲如瀑垂下。
她用等待的眼神看著一臉打量之色的白暮宸,全然不像是一個等待宣判的人,反倒是有種隱隱的期待。
白暮宸倏忽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道:“沒有了顧家,你覺得你這個皇後還能做多久?你認為這皇後之位對朕來說,還有多大的價值,足夠抵一條人命?”
顧卿霜當然懂得白暮宸說的這個道理,顧家在,她在,顧家亡,她亡。如今,父親戰死,清風待罪,大哥被遣送前線至今未歸……的確,顧家恐怕已不是往日的顧家了。
“這些年來想扳倒我的人多到數不過來,可如今我不還是好好地站在這裏?皇上可以等,等到你有足夠的理由來廢除我這皇後之位,可裏麵那個人,她已經等了四年了,她還能等你多久?我說過,隻要我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她就絕對不能位於後宮嬪妃之列……”
白暮宸看到了這個地步顧卿霜還如此囂張,不由怒意噴薄,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近到跟前咬牙切齒地問道:“你信不信朕現在就能殺了你?”
顧卿霜隻覺喉頭發緊,似乎隻有一道窄窄的縫隙可以呼吸,但很快就被翻湧的甜腥氣擠滿。她卻笑出聲來,看著白暮宸慢慢地說道:“好啊,那你就殺了我,用我的命換清風的命。隻是,你若殺了我,恐怕這世上便再無人知曉你多年來一直讓皇叔在追查的那個人的下落。”
白暮宸被氣得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逼問道:“她在哪兒?!”
顧卿霜被勒得喘不過氣來,漲紅了臉,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瞪著白暮宸,眼神裏透著一股子倔勁兒和狠勁兒,教人不敢懷疑她真能把這秘密帶到地底下去。
她的嘴唇因為缺氧而憋得青紫,卻咬緊了牙不肯鬆口。她心裏甚至有那麽一點期望,如果白暮宸真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就殺了她,結束這一切糾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