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抽絲無計（一）歸家
空山新雨，朝霧迷濛，更襯得太岳巍峨，山間溪頭松青竹翠。
山路蜿蜒，兩乘雙人抬的轎子一前一後沿路進山。
一位老者在轎前引路，腳下青石又濕又滑，那老者卻走得極快，一大把年紀尤自足下生風。
若是細看，老者和身後的四名轎夫褲腳鞋面都是乾的，行走間竟是一滴泥水也未濺上。
前路驀然開闊，十來個人等在半山腰相迎。
那老者見狀站定，後面的兩乘轎子先後落了地。
老者緊走幾步，到了眾人身前，躬身施禮，口中道：「老僕見過四爺，見過景知少爺。」眼望餘人，遲疑了一下，又道：「老僕隨二爺在外這麼多年，家裡的人實是認不全了。」
當先的一位中年男子忙道：「不必多禮，二哥人呢？」
前面那轎子轎簾一打「雅川先生」連昭一身黑衣邁步而出，他臉色發青，神情頗有些憔悴，道：「四弟，景知，勞你們來接。」
這中年男子乃是連家連孤鴻的第四個兒子連暄。
連家家主連孤鴻因為得知嫡長孫連景宜遇害，已破關而出。兩日前連昭捎信說要在今晨歸家，正趕上連孤鴻雷霆震怒，接到二兒子的信想起這不肖子當年負氣出走，逢年過節便像沒有這個兒子一般，若不是他置身事外對連家的事不聞不問，長孫景宜說不定還活得好好的，登時怒氣逾熾，將跟前的幾個兒子罵得狗血噴頭，並言誰敢理會那逆子直接打斷腿。
雖是如此說，連家子弟對這家主僅存的嫡子卻不敢待慢。
連暄想著二哥離家多年。自己豁上被嚴父責罵也不能坐在家裡等他上門，特意喊了侄兒連景知一同下山，若是老父追究起來，沖著景知與景宜是一母同胞的份上總會寬容一二。
連景知率眾人過來見禮，連昭伸手將他拉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
連景知心知二叔為何突然歸家。雙目泛紅。望著連昭欲言又止。
連昭轉回身沉聲道：「上官，過來見一下四叔。」
連暄聞言詫異地望了望後面那乘轎子，暗忖：「沒聽說二哥在外邊有了家眷啊？」
卻見一個二十上下的白衣少女自那乘轎子里躬身而出，這女郎打扮得極為樸素。渾身上下一點修飾也無，只在纖腰上斜插了一支暗紫色的簫，正是鎮魂。
來之前。凌紫藤擔心上官璇遇到不可預測的危險，讓她帶上以備萬一。
連暄幾個出身名門見多識廣，這女子若說是多麼傾國傾城自也不是。但她眉目清冷舉止從容，任誰若是多看上兩眼，便有一種夜裡望月，夏日逢冰，涼沁沁極為舒爽的感覺。
連昭向她招了招手，同諸人道：「這是我的義女。上官，你來認識一下家裡的人。」
上官璇隨連昭的介紹一一見禮。眾人不敢待慢，便是連暄神情亦有些凝重。連聲道：「二哥真是，也沒有提早說一聲，害我見面禮都沒有準備。」
二哥連昭乃是連家除了孤字輩老人以外身份最高的，他少年喪妻后一直沒有再娶，此番將義女帶回家裡來，這義女自不能等閑看待。
連景知亦道：「家裡此番多個姐妹，正好和景荻、景蘭幾個做伴。」連景荻是四叔連暄的小女兒，連景蘭是他的庶妹，年紀尚小，都未婚配，想起這個來連景知不禁又多看了這義妹兩眼，這年紀在連家可算老大不小的了，模樣又這般出挑，二叔怎的還不趕快將她嫁出去？
連景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陪著連昭往家走，絲毫也沒有認出來前些天他還曾與這義妹短暫地交過手。
連昭雖叫了上官，連家的人卻怎麼也沒有聯想到連昭會認一個華山派聲名狼藉的女弟子為義女，是以一時無人識破她身份。
連家自明初定居太岳，經過百餘年繁衍生息，到現在已是枝繁葉茂，上下千餘口人，不弱於江湖中一流的大門派。
連孤鴻接掌連家之後，將才幹武藝稍遜的門人先後遷出中樞，分散到四周別居，連家的大宅已在高處，可若能再行登高升至半空俯視，便會發覺整座太岳中樞四下里星羅棋布，井然有序，拱衛的正是這座佔地十分龐大的連家主宅。
主宅正門外漢白玉石階鋪了足有大半里路，孤字輩的老人連孤鵬帶了連昭兩個弟弟連暉、連曦和幾個堂弟降階相迎。
連孤鵬早年並不姓連，他是已故的老家主帶回來的義子，實際上只需一看他那與老家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老家主對這連孤鵬頗為愛重，什麼家傳密技都沒瞞著他。連孤鴻掌權后此老逐漸淡出江湖，只協助連孤鴻處理一些家族事務。
眾人將連昭一行迎進前廳，連昭離家多年，家裡人免不了圍上來關心一下他這些年的境況。
坐下還未說上兩句，只聽後院猛地傳來一聲斷喝：「那逆子回來了？還不滾過來！」
這一聲像在眾人耳畔打了個炸雷，震得大廳嗡嗡作響，當下人人色變，望著連昭，一時鴉雀無聲。
只有連昭恍若未聞，猶向連暄交待：「我記得踏春園西邊有座訪幽水閣，當年一直閑著，若是還沒有人住，把我們這幾個人安排進去就行。」
連暄遲疑了一下，道：「那閣子多年沒有住人了，二哥你當年的院子還空著，你放心，這些小事交給景知他們去安排就是，我先陪你去見父親。」
連昭微微搖頭，道：「無妨，叫人打掃一下即可，我帶的人少，上官的住處好好收拾布置，其他的人都可以將就。」說罷站起身來，由連暄陪著向後院而去。
連昭堅持要住臨近踏春園的那座水閣，連景知等人均知這位二叔當年負氣離家之事，不免想著他大約是不願觸景傷情，自不會違背。
連景知忙差人去打掃布置，又叫來幾個未出嫁的妹妹陪著上官璇說話，先熟悉一下連家。
連景蘭年方十五，性格頗為靦腆，說話輕聲細語，到像是書香門第的閨閣小姐，上官璇見她未說話臉先紅的模樣，覺著頗難想象她練家傳劍法的時候是個什麼情形。
到是連暄的女兒連景荻言談舉止大方爽利，上官璇與她聊上兩句便不由地想可惜連大公子不幸遇害，若他活著與裴英男成就姻緣，英男那直性子與這小姑子到是會頗為對脾氣。
連家的姑娘對突然多出來的這位姐姐自是極為好奇，此來連家連昭沒打算讓上官璇改姓更名隱瞞身份，故而面對兩個姑娘的試探，上官璇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小姑娘連景蘭面上猶帶茫然，連景荻的神情卻變得有些怪異，顯是以前聽說過上官璇的傳聞，並將眼前這位「義姐」對上號了。
上官璇並不在意，她亦沒有心思與兩女周旋，連家一眾人等對她如何都無關緊要，關鍵只在那位傳說中狠辣無情的連老家主是個什麼態度。
下人們很快將訪幽水閣收拾出來，這水閣共有三層，臨著活泉，夏天山裡本來就清爽，微涼的風帶著水意穿閣而過，拂在身上頗為愜意。
站在水閣高處，便能遠遠望見連景宜活著時居住的踏春園，短短几年間，那處院落接連失去了男女主人，雖然偶有家僕進出，更多的時間則是一片靜寂，顯得了無生機。
上官璇沒有等太久，連昭去了大約一個時辰的工夫，陪他前去的連暄隻身來到訪幽水閣，帶上官璇去見連家家主連孤鴻。
在上官璇的想象中，連孤鴻應該是個身材高大面容嚴肅的老人，一個人住在高高大殿里。其實不然，連孤鴻雖是一個人獨居，住處卻只是後院朝陽的一座普通房子，裡面的陳設甚至比匆匆布就的訪幽水閣還要簡陋。
一進屋上官璇便不由怔住，不為別的，若不是居中坐著的老者臉上溝壑縱橫，嘴角下垂得厲害，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厲非常，她幾乎要以為連景宜還活著，只是粘上了鬍子與眾人開玩笑，這連老家主與連景宜祖孫二人實在長得太相象了。
不知是不是早得了吩咐，連暄自覺留在了屋外。屋裡便只有連孤鴻、連昭和她三人。
上官璇先是見過連昭：「義父！」
認連昭作義父這個主意雖是連昭提的，上官璇卻從心裡往外樂意，且不說眼下急需她融進連家了解真相，早在這些事發生之前，雅川先生連昭便對她多方照拂，上官璇從小沒了生父，對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愛格外敏感。
連昭沖她苦笑了一下，道：「上官，來，見過爺爺。」
連孤鴻卻是「哼」了一聲，一雙銳利的老眼精光暴射，盯住上官璇，沉聲喝問：「凌紫藤藏在哪裡？」
上官璇正想著這「見過爺爺」要怎麼個見法，要她跪義父連昭沒什麼，跪這個第一回見面便兇巴巴的怪老頭兒心裡卻有些彆扭，未料到連孤鴻一見面二話不說直接發難。
她心中一緊，臉上神情卻十分平靜，道：「孫女是從羅雲赤虎台那邊過來的，沒有見過凌堂主，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這屬於當面扯謊，上官璇感受到來自連孤鴻巨大的威壓，連呼吸都細細控制，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連孤鴻盯住她，寒聲道：「我們姓連，你姓上官，哪裡便能胡亂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