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三哥(1)
第4章
再見三哥(1)
九鎮,地處湘西十萬大山深處,閉塞野蠻又曆史悠久,貧窮落後卻物產豐富。說是小鎮,但卻也是本市最發達的鎮,乃至在我們全省都可以排上名次,規模幾乎相當於一個差一點的縣城,有十七萬人口,兩所中學。而且地理位置便利,連接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兩條國道和一條高速都經過這個地方。
九十年代,隨著改革開放規模的一步步擴大,和全國各地的大好形勢一樣,鎮上在國營工廠端鐵飯碗的人們大都已經下崗自謀出路;鎮周圍的農村男女也紛紛荒了田地,進城討生活了;而五六年前還被人看不起的個體戶們,多多少少都發了些財,挺起了腰板;畢業之後卻沒有了分配,又不像大城市出身那般有關係和門路,四處碰壁依舊找不到工作,隻能心灰意冷,閑在家裏待業的大學生也開始泛濫。
於是,金錢至上,讀書無用的論調開始喧囂於塵上。
鎮上新一代的年輕人大多不願意讀書,又不甘心像老一輩一樣踏踏實實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更沒有鄉下同齡人去沿海地區打工的吃苦精神。慢慢的,很多小鎮青年就成為了活在社會大環境急速變化的夾縫中的邊緣人。他們浪蕩終日,無所事事,沒有追求。
但年輕人的無窮精力卻又需要地方發泄。於是,街頭巷尾,喝酒鬥毆的事情日益增多。九十年代中後期,隨著《教父》,《天若有情》,《古惑仔》,《上海灘》等等一係列優秀的具有偉大教育意義的電影電視從港台地區傳入內地,自發形成的黑幫團夥也像是初露尖尖角的小荷一樣,開始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
我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回到了九鎮。回到了這個在不久的將來,為我和我的兄弟嶄露頭角提供舞台的風雲地,也開始了我沒有想到過卻一直走到了今天的人生。
回到九鎮的那天,是一個有著火燒雲的黃昏。
熟悉的街道,兒時的記憶,麵對這一切,我感到了一種無可言狀的輕鬆和幸福感。在自己家裏,父親的性格過於嚴厲,望子成龍的心願與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把我壓得透不過氣來。但是在這裏,迎接一個叛逆期少年人的,隻有外婆和她無盡的寵愛與嗬護。在她老人家的心中,不管我有多大了,都始終還是那個她一把屎一把尿親手養大的孫兒。
“老兒(九鎮的方言,長輩針對心愛晚輩的昵稱),你長高噠,我心裏一天到黑都在掛念你啊,你有沒有掛念外婆啊?”
那一天,外婆去車站接的我,這是她見到我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話沒說完,外婆就已經是淚流滿麵,死死地把我抱在懷裏,好像我馬上又會離開她一樣。回家的路上,她始終說個不停,為我的脾氣擔心,替我的未來著急,要我下次千萬不要和人打架,更不能動刀子,同時也相信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將來會有大出息。我答應了外婆,我保證不會再惹是生非,會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讀博士,為她爭氣。
當時的我,是真誠的,我被外婆毫無保留的愛深深感動,我真的在心底發過誓,做一個好人。
隻是,不久之後,我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我的人生徹底重寫。
剛回到九鎮的生活,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精彩,相反,頗有些無聊。兒時有幾個很好的玩伴,但是多年不見,已經變得生疏,見麵之後,除了禮貌地打個招呼,並沒有太多共同的話題可以交流,學校又沒有開學,也沒辦法認識新的朋友。所以,最初的日子裏,在熟悉的家鄉,我卻孤單得隻剩我自己。有時候,實在是閑得太難受了,我就會去三哥家串門。
三哥大我九歲,就住在我外婆家斜對麵,可以說是從小看著我長大。
他已是個成年人,原本像我這樣的半大小子,是沒有辦法和他玩在一起的。但是三哥有個愛好,喜歡看武俠小說。而且,他的家裏有一台當時還並不多見的錄像機,經常會看一些中國香港、美國的電影。而這兩樣,恰好也是我所喜歡的。
那一年的三哥依然很年輕,也很帥,不過名聲卻不太好。因為,他是一個打流的流子。所謂流子,這是九鎮當地獨有的一種稱謂。實際上就是說,三哥,是一個走黑道混江湖的人。現如今,如果說三哥是黑社會老大,他名副其實,當之無愧。但是,當時的他還並不是,最多也隻是流子裏麵的大哥而已。
三哥三十不到,年紀輕輕,在我們當地卻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堪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出名是因為九十年代初在舞廳為朋友出頭,據說單槍匹馬拎把菜刀砍了十來個人,三刀劈斷了當時一個叫胡少立的非常有名的老混混的一隻手。傳說中最為牛逼的是,砍完人後,朋友勸他出去躲災(家鄉黑道的行話,避風頭的意思),他卻認定了胡少立絕對不會報警。於是,他不但沒跑,反而還若無其事地抽著煙,拎著菜刀散步散到橋上,把刀向河裏一扔,回家睡覺去了。從此以後,就是這份對於事態的超人預判和鎮定無畏的心態讓他叱吒風雲,成為了九鎮風頭最勁的大哥之一。
其實,外婆和小姨並不怎麽喜歡我整天和三哥在一起。隻是一來三哥這個人雖然是個混黑道的流子,卻對街坊鄰居都非常好;二來三哥家就住我家對麵,我整天也就在家門口玩,比起出門到處跑總是讓她們二位更加放心。
三哥從來沒有主動給我說過江湖上的事,在我麵前,他隻是一個年輕帥氣,極有魅力又和藹可親的哥哥而已。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的另外一麵,隻是一個偶然。
那一天,外婆和小姨要帶我出去吃喜酒,當時我在三哥家,和他一起看BEYOND的演唱會,正是津津有味的時候,不想跟著一起去,就死皮賴臉唆使著三哥給我請假。經過三哥的再三擔保,外婆同意了下來。
看完碟之後,三哥說有點應酬要出門,讓我跟著一起。
回來這麽久,這是我第一次晚上出門。我當時確實很高興。為什麽高興?因為三哥真的很帥,非常受女孩的歡迎。每次在他家,時不時總有美女上門來找他出去玩,我知道晚上跟他出去一定可以看見很多美女。雖然我當時小,但也是情竇漸開的年紀了,當然喜歡看美女。結果,那天晚上,我不但看到了美女,還看到了威風。
九鎮地麵上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叫做十字路口,三哥和人約好吃飯的地方就在位於十字路口東邊的商貿城。三哥這個人看上去總是有很重的心思,平日裏他很少笑,也並不太喜歡說話。可是那天傍晚,從家裏走到十字路口的這段路上,三哥的嘴巴幾乎就沒有停過。無數的人和他打著招呼,喊他喝酒的,吃飯的,按摩的,唱歌的……我長這麽大,真的還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這麽受歡迎,就像是明星一樣,每個人都圍著他,爭先恐後地巴結。
禿頂大肚的中年人、滿身油煙的夜宵攤老板、風騷入骨的發廊妹、麵帶稚氣卻叼根煙裝老練的半大小子,不管年紀大小,男女分別,他們個個臉上帶著尊敬的神色,一概都稱呼我旁邊的這個男人為“三哥”。時不時的,還會有人跑上前來敬煙。
就連我跟在他屁股後麵,一路走下來,手裏高檔低檔的各色香煙加起來都快一包了。而麵對這樣堪稱隆重的禮遇,三哥卻好像已經習以為常,臉上帶著平淡和氣的笑意,簡短而禮貌地與人們交談兩句,可無論對方表現得多麽謙卑熱情,也絕不過多停留。
和三哥約著吃飯的人是九鎮旁邊一個叫做虹橋鄉的水泥廠廠長,姓唐,身材高瘦,兩隻眼睛十分有神,一看就是極為精明的樣子。整個吃飯的過程中,唐廠長都表現得非常客套,尤其是聽三哥介紹說我是他弟弟之後,他居然還再三地給我這樣一個小孩子斟茶倒酒,關懷備至。而三哥也是一副聽之任之,安然自若的樣子,倒讓我頗有點坐立難安。
我意識到這個人也許是有什麽事想要求三哥幫忙,隻是礙於我在場,不太好談而已。果然,剛吃完飯沒多久,三哥就讓我去樓下的遊戲室玩遊戲機,他等會兒下來找我。更有意思的是,離開之前,三哥問我帶錢沒有,還沒等我回答,那個唐廠長就已經飛快衝過來,無比大方地給了我伍佰元。這對當時的小孩來說,絕對是筆巨款,非親非故的我當然不肯接,可推來推去,怎麽推都推不掉,最後還是三哥開口幫腔了,我才算是接下了這筆橫財。
九鎮商貿城,以前是做服裝副食品批發生意的,後來生意慘淡,改成了林林總總的遊戲室,桌球室,飯館,發廊,錄像廳等,甚至還有一家地下賭場。所謂地下賭場,並不像現代意義上玩百家樂、二十一點這樣高端,那個年代,大多數人玩的都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麻將機,我們這邊叫拍分。因為我一直不感興趣,所以也不太懂,裏麵有什麽大三元,清老頭,九蓮寶燈之類的,好像是台灣的打法,贏到一定的分數後就可以去櫃台上換錢。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輸贏更大的機子,買了遊戲幣之後就向裏麵投幣,然後按鈕推動幣,如果把機子裏麵的煙啊、手表啊之類的推了下來,就可以拿走,也可以去前台換等價的錢,當年很多人就是玩這個輸光了家當。所以,商貿城裏麵的環境比較複雜。一到晚上,混跡於這裏的沒有幾個正經人,大部分都是吃喝嫖賭成性的小混混和不務正業的閑雜人等。
一九九七年,我才十六歲不到,正當青春期,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總是比較虛榮,注意形象,愛出風頭,我也不例外。回九鎮之前,為了聯係方便,父親給我買了一台摩托羅拉的BP機。這個東西在當時來說,絕對是身份的象征,簡直比現在的人開一台奔馳在街上跑還要更加拉風。
為了展示自己的派頭和格調,每天我都是把那個BP機刻意別在褲腰帶外頭,生怕別人看不見,那天晚上也是一樣。再加上剛剛得了一筆飛來橫財,走進遊戲廳之後,我出手很大方,直接就買了五十塊錢的遊戲幣。甚至,在老板數幣找錢的時候,我還故意掏出BP機,裝作查看信息的樣子炫耀了一番。
我想,應該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