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百姓過年,江湖過關
第38章
百姓過年,江湖過關
年關,越來越近了。
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貼起了各種喜慶的對聯,辛勞了一年的成年人麻木而疲憊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輕鬆笑容,小孩子也都歡天喜地地穿上了新衣裳,得到了新玩具。古老的九鎮上人來人往,喜氣洋洋,煥發出了少見的勃勃生機。農貿市場、十字路口和供銷社等繁華地段更是摩肩擦踵,迎來了一年當中生意最好的時節,往日裏為了一點小錢吵架扯皮的事情也鮮有發生了,畢竟在這個時刻,大家都圖個和和氣氣,團團圓圓。
可每到年關前後,與平常百姓們完全相反的是,江湖中人的日子卻難熬了起來。
身負血債,外出躲災的,孤苦伶仃漂泊了一年之後,依舊隻能蜷縮在某個小旅館陰暗逼仄的房間內,望著萬家煙火,在對故土親人的思念中,喝下手中那杯冷酒。
平日裏呼朋引伴,花錢如流水的,此時再也沒有了對酒當歌的心情,整日愁眉苦臉考慮著該怎麽去應付那筆即將上門追討的高利貸。
花天酒地,流連花叢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夜夜洞房,但在這普天同慶,人好月圓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身邊並沒有一個陪伴的女人。夜夜狂歡,最終剩下的隻有刻骨孤獨。
威風八麵,呼嘯街頭的,回到破落的家裏,看著日益衰老的父母,摸摸口袋,除了一包皺巴巴的香煙和滿身刀疤之外,隻剩下了滿腹的落寞與愧疚。
就連平日裏極少見到的警察們,也紛紛穿戴整齊出現在了九鎮的大街小巷。打著官腔,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一絲不苟履行起了自己的職責。隨之而來,幾乎是一夜之間,街麵上三五成群,到處可見的小混混們躲的躲,跑的跑,抓的抓,突然就少了一大半。
這一切,就是江湖中人口中那句帶著無數心酸的老話:百姓過年,江湖過關。
隻不過,凡事都有例外。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曾有過公平,規則永遠都隻能限定那些遵守規則的人,而極少數站在食物鏈最頂端,強大到足以製定規則的強者們,卻已經展開了新一輪的權力遊戲。
就在無權無勢的小流子們紛紛聞風而逃的年關頭,九鎮江湖一片風平浪靜的表象背後,隱藏已久的暗流,驟然湧動了起來。
農曆臘月二十七,距離大年三十的倒數第三天,我聽見了一個很奇怪的消息,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是小二爺。
小二爺有個本家叔叔,比他大個七八歲的樣子,初中讀完之後就輟學了,當年還沒有駕校這個概念,跟了個老師傅學開車,剛開始跑長途客運,學了幾年,駕駛技術成熟之後,家裏人籌錢給他買了輛東風大卡,做起了個體貨運,專門幫九鎮十八鄉的林場沙場等單位送貨拖貨。
九鎮附近有一個叫作虹橋鄉的地方,那裏高山林立,盛產石灰岩和溫泉,是個泡澡的好去處,也是九鎮地區最大的水泥廠所在地。前不久,小二爺的堂叔和虹橋水泥廠簽訂了一個長期合作合同,專門替虹橋水泥廠拖貨,發到全市各地。
比起運送木材、生豬這些貨物,水泥廠給的報酬雖然不算最高,但也不低,而且勝在穩定,不用自己到處攬活,每個月都會有一筆固定的收入。所以,小二爺的堂叔很高興,做起事來也很盡職。加上到了年底,水泥廠的廠長說表現好的話會適當發點獎金,堂叔也就越發加班加點,努力工作了起來。
今天早上的那批貨本來不是由小二爺的堂叔去發,但原本應該發貨的那個司機,頭一天晚上兒子從外地讀書回來過年了,一時高興之下多喝了點酒,醒來之後都還頭昏腦漲,開不得車,隻能找人頂班。水泥廠老板一個電話打給了小二爺的堂叔,堂叔橫豎沒事幹,就二話不說接了下來。
貨是發到我們市下屬的另外一個縣城,從九鎮到那裏,一路都是國道,過年了,車也不多,通暢的話,應該一個上午就能來回。
但是小二爺堂叔一大早出門,全家人一直等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都還沒有看見堂叔的蹤影,家人還認為他有可能是在路上車壞了,或者是在那邊吃了晚飯再回,這都是之前常有的情況。
可萬萬沒想到,傍晚時分,水泥廠的一位副廠長卻火燒火燎地找到了家裏來。
原來,這次收貨方是新合作的,需求量比較多,水泥廠的廠長親自陪同送貨。但整整一天了,不管是人還是貨都根本沒有送到,那邊的收貨方打電話到水泥廠催貨,水泥廠這才過來找人。
堂叔的年紀雖不大,可做事向來都很穩重謹慎,有責任感,從來不會亂來,送完貨了在當地玩一下再回這有可能,但絕對不會連正事都不做,就消失無蹤。更何況,還有廠長親自坐鎮。
直到這時,堂叔家人才意識到,堂叔也許是出事了。
沒想到,當一家人呼天搶地地準備和水泥廠副廠長一起出門報警的時候,堂叔卻突然推開家門,鼻青臉腫地走了進來。
一番細說之下,大家才知道,堂叔確實是出事了。
虹橋水泥廠位於幾座石灰岩質的深山裏麵,隻有一條專門開辟的七八裏長的簡易公路聯結著水泥廠和國道。簡易公路大概六七米寬,兩旁都是高聳入雲的樹林,遮天蔽日的,就算是白天行駛都要開燈。而且平日裏,除了林子裏麵的鳥叫獸鳴和偶爾拖貨的卡車響動之外,幾乎沒有外人行走,極為偏僻靜謐。
這樣的道路,如果是外人初次到此,難免有些心驚膽戰。
但小二爺的堂叔並不覺得有什麽大驚小怪,這裏的山中並沒有任何猛獸,九十年代初期打擊車匪路霸的運動之後,搶匪也幾乎是消失無蹤,再加上天天來回不知道多少次,連小小的擦碰都從來沒有發生過,路況早就已經摸得比自己家還熟了。
於是,一大早,天剛麻麻亮的時候,堂叔就在廠裏把貨裝上,帶著廠長一起上了這條路。
沒想到,才開出幾分鍾,意外的事故就發生了。
本就狹窄的路麵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橫著停放了兩輛麵包車,將路麵徹底堵死。兩輛車子都還打著火,但遠遠看去,車上卻好像沒有一個人。
堂叔把車開到跟前,鳴了幾聲笛,也根本沒有反應,隻得將車停了下來。車剛停下,還沒等堂叔和廠長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時,兩邊茂密的樹林裏麵就呼啦啦衝出了七八個人,手裏不是刀就是槍,個個都拎著家夥。
當時,堂叔和廠長都嚇壞了,廠長讓堂叔不要開車門。但當一個男子把黑洞洞的槍管隔著車窗玻璃對準堂叔的時候,堂叔還是本能地違背了廠長命令。
接下來,堂叔被人毆打威脅了一番之後,就和廠長被分別戴上頭罩,押上了兩輛麵包車。
堂叔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七彎八拐不知走了多久之後,那幫人帶著他來到了一個倉庫,對他不打不罵,甚至還和和氣氣地喊他吃了一頓並不算差的飯菜,沒有半點為難。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小時,消失已久的廠長垂頭喪氣地出現了,招呼堂叔一起開著卡車回到了九鎮。隻是,車上的貨物卻不見了蹤影。
這是一個雖然有些驚險卻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的故事,不能說常見,但和江湖中那些真正的腥風血雨比起來,這個故事實在是不值一提。茶餘飯後,當個談資提起了,大家聊一聊,感歎一下世道人心可以,但是完全沒有必要讓小二爺一臉緊張地專門跑到我家裏來給我轉述一遍。
原來,當堂叔給家人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小二爺也在場。今天傍晚,在堂叔回家之前,他接到了堂叔父母的電話邀請,原本是準備幫著一起去找人的。
所以,堂叔回來之後,小二爺也就親耳聽見了所有的一切。
真正讓小二爺感到蹊蹺的地方在於,當堂叔說完之後,眾多家人義憤填膺紛紛表示要去報警的時候,卻被堂叔阻止了。
堂叔雖不是一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吃刀口飯的流子,但常年孤身一人,全國各地跑長途的司機,膽子通常都不會太小。無緣無故被人欺負了,誰都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堂叔的表現引起了所有家人的懷疑,大家紛紛詢問堂叔,是不是知道幹這件事情的人是誰。
堂叔始終不願意說,實在逼急了之後,堂叔這才非常隱晦地說出了一個細節。
堂叔說,在那幫人剛剛出現,開始毆打威脅他和廠長的時候,他已經嚇得不行了,隻顧抱著頭,完全顧不上去留意行凶人的樣子,但是他聽見了廠長在卡車另一邊和某個人說的幾句話。
廠長說:“癲子大哥,癲子大哥,你要搞什麽,搞什麽,哎呀……”
“唐廠長,你莫怕,不調皮就沒得事。平時請你請不動,今天大哥專門交代我跑一趟,無論如何找你去坐一下,喝杯茶。”
“癲子大哥,不是我不給三哥麵子。主要是那邊的人我也沒得辦法啊,黃皮不肯放手啊。”
最後,堂叔還主動說出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回來的路上,被嚇得不輕的堂叔問廠長會不會出什麽事,要不要報警,真要有什麽事的話,他不想再幹了。
廠長勸住了堂叔,廠長雖然有些無奈卻又很堅定地告訴堂叔,不會再有什麽事了,就算有事,也不會是他們有事。
當堂叔講完這一切,全家人都陷入了沉默,沒有人再提報警的事情。因為,在堂叔的話裏麵,出現了幾個名字,而這些名字背後代表的勢力,每一個都是堂叔家絕對惹不起,也不能去惹的。
“胡欽,三哥和黃皮之間,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我們不知道的?你有沒有聽到過什麽?這個事看起來,應該是三哥他們做的沒錯了。這個時候,三哥又答應我們幫險兒辦向誌偉,你不覺得有些湊巧嗎?”
這是最後,小二爺給我說的一句話。
這句話讓我回憶起了一個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細節。
那是在我剛回九鎮的夏天,我跟著三哥一起去吃的第一頓飯,在包廂裏麵曾經有一個極為大方的瘦子給了我幾百元零花錢,我記得那個人好像也是一個水泥廠的廠長,姓唐。
當時的我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一些不對頭。
但是,我並沒有告訴小二爺,我什麽都沒說。
因為,我相信三哥,我相信,我的哥哥不會害我們。
有他在,再大的風雪,他也會替我們扛著。
小二爺走後,也許是大意,也許是逃避,總之,我並沒有繼續深想。陪家裏人看了會兒電視,就上床睡覺了。今天聽到的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並不是發生在我和我的家人身上,也不是發生在小二爺、險兒這些兄弟的身上,可以說,它和我幾乎沒有太大的關係。
所以,這一覺我睡得很安穩。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沒多久,卻聽見了一個發生在我在乎的人身上的意外。
癲子被人打了,三哥的遊戲廳,也被人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