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曉月殘 此後零落半生緣(4)
第198章
曉月殘
此後零落半生緣(4)
我又驚又怕,極為尷尬地站立在原地,可這個時候,罵也罵不得,隻能回過頭,萬分惱火地瞪了胡瑋一眼,他居然還恬不知恥地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對著我開心一笑。
滿腹氣苦無奈之下,我隻得搖了搖頭,拔腿追在廖光惠的身後,向著前方的一片黑暗,跟了上去。
在那之後的一個小時裏麵,我和廖光惠進行了一次對話,一次無論是對我個人,還是對我們市日後的整個江湖格局而言,都產生了極其重大影響,也讓我至今都不曾有須臾或忘的對話。
當時,我們兩個人慢慢在路上走著,沒有一個開口。
我稍稍落後於廖光惠半步的距離,走了很遠很遠,直到身後眾人的談話寒暄聲都完全聽不到之後,廖光惠這才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道:“小欽,幫我搞支煙抽哈!”
“廖哥,你不是戒煙了嗎?”我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了芙蓉王。
“嗬嗬,戒不掉哦!煙好戒,心不靜。等哪天真的老了,不打流,不在這個江湖,心裏也沒得其他想法了,就戒得掉了。而今隻要出了家裏的門,不是這個上煙,就是那個上煙,不接又不是那麽一回事;接了吧,有時候個人都不曉得,就點起來噠。哈哈哈,戒不掉咯!”
我正準備無話找話說點什麽,廖光輝卻又突然輕輕說出了一句我當時並不太懂的話來:“想戒都戒不掉,人啊,一世都沒有個圓滿的。”
“……少抽點總是好事!”
這次,廖光惠沒有再接話,而是突然站住,深深吸了一口煙,再吐了出來。
那一刻,煙霧縈繞在他的麵前寸許處,借著微弱的月光,我仿佛看到他整張臉都埋藏進了煙霧裏麵,透著一股詭異莫測的恐怖,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
就在我恍然失神望著眼前這團煙霧的時候,從煙霧的最深處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語氣堅定,幹脆,不容置疑:“小欽,你和義色之間的事,我看就這麽算噠!”
我猛然驚醒過來,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廖光惠右邊嘴角輕輕向上一揚,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妙笑意,也不理我,轉過頭徑直繼續向前走去:“今天這個事,你要去也可以,我不攔你。但是你個人要想好,後果隻有這麽幾種:第一,你辦了義色,你跑路,等有一天你回來之後,他再報仇,你不死也要脫層皮;第二,你一步到位,把義色搞死或者搞殘,再加上開始在大街上開的那幾槍,你跑路,十年八年回不來。回來噠,你也老噠,老大都不曉得換了好多個,輪不到你;第三,義色把你辦噠,以他的手段,不可能隻是教訓你一下就算完,絕對一次性到位,今後你就像李傑一樣地坐輪椅,或者明年的今天,我到你墳上幫你上炷香。當然咯,義色也討不到好,他也肯定要跑路或者坐牢、槍斃。畢竟,開始在街上打架他的人也在場唦。不過,反轉來說,我問你一句,你和他,你們兩個人之間有沒得這麽大的仇?啊?有沒得必要搞到這一步,走這條路呢?小欽,打流不是你這麽打的,也不是義色這麽打的。他老了,你還年輕,你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我告訴你,出來混,求財莫求氣!一路走過來,走到而今,我看到好多人,年輕的時候像你一樣屌,一樣膽大包天,威風八麵,可最後呢?最後,沒有一個真正混出頭的。小欽,等有一天你真的像李傑坐輪椅了,後悔都沒得意思了。”
我知道廖光惠的話還沒有說完,但是他已經打動了我,因為,他的話句句在理,他正在用自己半輩子的曆練提點我,他在給我的口袋裏麵裝錢。
所以,我一言不發,洗耳恭聽。
廖光惠伸出一根指頭,對著我淩空點了一點,說:“我實話跟你講,這件事鬧到現在這個樣子,你和義色兩個人都還聰明的話,就各退一步算噠。不是看你們不起,再往下鬧,真出了大事,憑你們兩個而今的樣子,你們沒得一個有能力擺得平!這種事,你們根本就還沒得資格搞!”
“小欽,你也莫要心裏不舒服,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我曉得你心裏想法。年輕人,哪個不想當大哥?你要是不聽勸,我告訴你,你這一世都沒得機會當大哥。我是為你好,說句真話。”
我仔細地思考著廖光惠所說的每一個字。
的確,他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直接點在我心頭的,但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呢?
暗自想了半天之後,我突然靈光一閃,體會了過來!
他說他是為我好?
可是,為什麽他要平白無故深更半夜地跑過來為我好呢?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說,我和三哥之間究竟會發展到如何糜爛的局麵,都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啊?
難道是因為我長得帥?或者是口中喊的那一聲哥?
這兩個答案顯然都無法解釋我心中的困惑,我長得帥是不錯,但是從沒聽說過廖光惠喜歡男人啊!再說,雄才大略如他者,又豈是會為了愛情無私付出的人。
喊哥?我喊了義色20來年的哥了,也鬧成這樣,更何況廖兄乎?
“義色那邊什麽意思?廖哥,你給我一個人說這麽多,也沒得用啊。到了這一步,我砸了他的場子,剁了他的人,他不想和解,要繼續搞,我也沒有辦法,我總不可能綁著手腳讓他砍吧。你看,他都給我發了短信了!”
我一邊掏出手機給廖光惠看,一邊問出了談話以來的第一個問題。
誰知道,廖光惠居然連瞟都沒有瞟一眼我伸到他眼前的手機,平凡得像是一個下崗工人般的麵孔上,露出了一絲極少見到的自負笑容,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盯著我說道:“小欽,而今是我廖光惠講的話,我廖光惠提的建議,你就隻要回答我廖光惠就可以噠。義色那方麵,你不用管,我說了怎麽樣,就保證可以做到怎麽樣!你是不信,還是不懂?”
我啞口無言地望著他,他臉上那一絲威權自操的自負神色快速褪去,回複了一貫的平和溫潤,微笑著接道:“到底你是怎麽想?不要緊的,我開始就講過了,我不會攔著你。現在也沒得外人,我們兩兄弟之間,你想什麽就說什麽?”
沉默了良久之後,腦海裏依舊是一片混亂,我隻能憑著直覺做出了一個回答,一個事後看來應該算是聰明的回答:“廖哥,那好吧。你說的話,我不聽也沒得法。你要我怎麽搞?”
廖光惠的臉上終於打破了那種千年不變的平和與習慣性地微笑,眼角上揚,首次在這個夜晚中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朗聲說道:“嗬嗬嗬嗬,不錯。小欽,你這麽決定是對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很簡單,你什麽都不須要做,把你的人喊起,回去睡覺就可以噠。你砸了義色的場子,義色也砸了你的迪廳,你剁了他的人,他也砍了你的手下。這些就算扯平,天公地道,兩不相欠。不過,小欽,義色和你不同,他畢竟是大哥,大哥嘛,麵子還是要給的!”
“怎麽個給法?”
我話音剛落,廖光惠驟然回過頭來,兩隻眼睛瞬也不瞬,頗有深意地凝視著我,似乎想要看進我心裏去一般,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說道:“很簡單,這件事是因為買碼的事起,就要由買碼的事了。從今往後,九鎮買碼的生意全部歸義色搞,你完全放手,井水不犯河水。”
腦海中仿佛突然炸開了一個霹靂,將我打得暈頭轉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導致今天這一切恩恩怨怨、劍影刀光的最根本原因,就是這筆人人垂涎的大生意。我們兄弟咬緊牙關,相互攜持,一路走過來,付出了那麽多精力,流下了那麽多熱血,傷透了那麽多人心,失去了那麽多感情,為的是什麽?
就是為了買碼!
現在,廖光惠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要我徹底放棄這一切,我應該怎麽向大家交代?又應該怎麽向自己交代?
最可恨的是,他說的話偏偏又相當有道理。十幾分鍾前,當我們剛開始談話時,他就已經替我理清了我們其實都早已預料到,卻又一直不敢去想,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的種種後果。
雖然,那些後果的發生也會讓我們失去買碼的生意。
但是這一刻,要我就這樣輕易地從口中說出來“放棄”兩個字。
這真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困難到我嘴巴不斷地閉合,卻又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一時之間,我仿佛失去了自己人生中最原始也最基本的一個支撐,整個人變成了一團空白,渾渾噩噩地不著邊際,隻得茫然望著麵前這個掌控一切,卻又深不可測的男人,無比艱澀地從嘴裏擠出了一句話:“我,我無所謂,隻是真得不好向弟兄們交代啊,這筆生意本來是我們的!”
奇怪的是,我的話說出口之後,廖光惠卻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一樣,根本就不作回答。隻是嘴角輕輕一動,表情顯得有些奇怪,卻又馬上消褪,回複如常,別過頭去也不看我,淡淡說道:“小欽,你也莫要舍不得。到底,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在逼我!
勢不如人,我該如何自處!
在無比壓抑的沉默中權衡再三之後,我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張口說道:“廖哥,你說怎麽搞就怎麽搞吧!”
“哈哈哈,小欽,不錯!不錯!我廖光惠做人從來就是一碗水端平,義色有好處,我廖光惠也絕對不會讓你胡欽吃虧。聽到沒有?買碼賺錢是不錯,九鎮畢竟是個小地方,再多錢又有好多?我問你,出來打流,腦殼別在褲腰帶上討生活,冒這麽大的風險為什麽?為了錢,為了地位!小欽,要當就當大哥,要賺就賺大錢,曉得吧?”
廖光惠口裏的話讓我再次吃了一驚,方才的討論和我那個艱難的決定仿佛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又一次完全跳到了另外一個風牛馬不相及的話題,我徹底弄不懂眼前這個予智予雄的男人心中的真實意圖了。
“你的迪廳不是被砸了嗎?我過段時間在市裏準備搞一個夜總會,裏麵的迪廳,我算你的,你拿得出好多錢,我算你好多股!要不要得?”
我就像是一隻被主人肆意捏來揉去、百般戲弄之後,卻又扔下了一根大骨頭的寵物狗,幾乎是不敢置信地徹底愣在了原地。
任憑心中各種情緒紛湧而來,卻再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哪個是凶,哪個又是吉。
廖光惠的這句話說得隨意,講得簡單,但是裏頭代表的含義什麽?
簡單來說,通過他現在的這句話,我胡欽可以光明正大成為廖光惠生意上的合夥人;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入市區的江湖圈子,並且不費吹灰之力間,就有機會躋身於這個圈子中的最高階層。
那一刻,在我心中,為之打生打死、爭鬥不休的九鎮,再不重要!
前一點,三哥用了足足十年才奮鬥得來,但也僅僅隻是一個啤酒機場而已;而後一點,三哥依然在為之奮鬥,卻遲遲不可得!
我市街頭,多少有膽有識的流子們夢寐以求,甚至不惜為之賣命打拚的一切,就這樣突然擺在了我胡欽的麵前。
我該拿還是不該拿?
不拿?
我實在是沒有那麽大的毅力來拒絕這句話背後所帶來的巨大誘惑。
拿?
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這個道理我還是懂得的。廖光惠平白無故絕對不可能對我這麽好,他要的究竟是什麽?
我,又給不給得起?
看著廖光惠如同深潭般莫測高深盯著我的眼神,我徹底潰敗了下來。
眼前這個矮小的男人,他的眼神和眼神背後的含義,仿佛永遠都是我胡欽無法揣摩也無法反抗的。
無論他說得是好是壞,我都無法拒絕,無法改變。
一種明知道被人擺布卻偏又無能為力的挫折感,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的書讀得不多,所以,我腦子裏麵也沒有太多的貨可以來供我思考借鑒。
那一刻,我隻是想起了自己喜歡的一本書,黃易先生所寫的《覆雨翻雲》,以及那本書裏麵的大明天子朱元璋和他的兒子燕王朱棣!
無論朱棣做什麽,最終都會發現,他從來都沒有逃開過朱元璋的掌控與操縱,朱元璋在世一天,他就一天不敢稱雄。
雖然此刻,廖光惠隻是和我說了短短的幾句話而已,我卻一樣感受到了朱棣心中那種極度的無力和不甘。
又驚又喜又怕之下,我幹脆拋開了一切,開門見山地問道:“廖哥,我真的不曉得應該怎麽說。這件事和你沒有一點關係,這麽麻煩你,我實在過意不去!”
“哈哈哈,小欽,你是聰明人,我喜歡你,就像我當年喜歡義色一樣。不過義色這個人心胸過窄,為人太硬,不像你,你更加重感情。”
廖光惠每次的說話都是忽如其來,讓人備感突兀,無從作答。但是過後,卻又發現他的每句話都是那樣地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比起他來,別說我差得遠,甚至連三哥和老鼠都明顯要低了一個檔次。
果然,說完上麵一句之後,他再次開口了:“我對兄弟朋友不喜歡分得那麽清,但是也有句話說得好:無利不起早!是不是,比起交易來,我更喜歡講我們是兄弟之間的相互幫忙。這兩句話說起來簡單,領會的人不多,小欽,你懂吧?”
我似懂非懂,卻立馬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個事了噠之後,我還有筆生意,我和朋友一路搞了個房地產開發公司,想搞個小區。地已經批下來噠,拆遷可能有些小麻煩,我畢竟在這個位置上,四麵八方的明刀暗箭太多,自己的人有些不太方便。萬一九鎮真的容不得你,或者你願意到外麵來闖闖。隻要你想,你隨時可以過去幫我的忙。我也差人,給別個搞不如給自己人搞。是不是?”
我終於完全明白過來!
這是我首次領略到廖光惠的手段之高明、眼光之老到、謀略之長遠,日後我們兄弟為他所做的一切,都證明了這一晚廖光惠的付出是何等超值。
幾句話,一個迪廳,城南廖氏集團老大廖光惠的手底下,在龍袍海燕之後,又多了更年輕、更敢闖、更沒有牽掛的六帥!
而這一樁原本就是因為利益引起的矛盾糾紛,在馬上就要發展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卻因為另一樁更大的利益,消弭於無痕。
無利不起早,這是我當晚在廖光惠身上學到的第一個人生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