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殺羅(4)

  第218章


  殺羅(4)


  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聽見自己在用一種完全陌生、平靜到讓人感到絕望的語調說道:“地兒,哪個想打流?哪個是一出來就想打流?當初我們還在讀書的時候,哪個不是說要考大學?嗬嗬嗬,險兒想打流啊?武昇想打流啊?沒得法噠!我隻問你,而今我們這些人不打流噠還能搞什麽去?我們還能搞什麽去,讀大學,打工,當農民?九八年,你把希明家老二的腿搞瘸噠,不打流,他找不找你,砍不砍你?沒得法噠,你去聽下看看,你到處去聽下看看,九鎮哪個正經人家裏不是交代他們的女兒莫要和我們在一起,哪個又不是交代他屋裏的兒子莫要學我們。你猜是為什麽?哈哈哈,因為我們都是流子,你曉不曉得!天生就是該坐牢、該槍打、該被人砍死的流子。不打流噠,你不打流噠,我也想你不打流噠……”


  那天,我一個人喃喃自語不知道說到了什麽時候,我隻知道,地兒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低著頭一個人跑進了廁所裏麵,很久很久……


  在廁所裏麵傳來的陣陣絕望而又壓抑的低號聲中,我也閉上了自己的雙眼,那通紅晦澀的雙眼。


  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我知道地兒也一樣,因為直到天色泛白,我還能聽到隔壁床上翻來覆去的響動。


  我想,那一夜對於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漫長,讓人思緒萬千。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年少輕狂時,一個錯誤的念頭,就已經讓我們所有人都墮入了無間地獄,千般後悔,萬種無奈,卻再也無法回頭。


  既然人生路是這麽苦,那麽上蒼為什麽又要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


  天色剛剛發亮,我就爬起了床,本來計劃今天就正式行動的,可是經過昨晚的徹夜思考,我臨時改變了主意。


  羅佬並不是一個初出茅廬,除開滿腔血勇之外,別無長處的小角色。


  當我還隻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混跡於江湖了。每一個在這條弱肉強食的殘酷道路上,能夠生存十餘二十年的家夥,他的危險性都絕對不亞於一條致命的毒蛇。


  如今,羅佬也許有些落魄,但隻要毒牙未折,斷尾的毒蛇也能要命。


  麵對著這樣一條毒蛇,個中凶險,堪稱是瞬息萬變,單槍匹馬的話,我並沒有必勝的把握,我需要地兒的幫助。


  這些年來,我們兄弟幾人之所以能夠在黃皮三哥們的重重掣肘與圍剿當中,走到今天的地步,也正是因為我們彼此間毫無保留的支持與付出。


  可是現在,對於這種幾乎是融入血液中的信任,我卻頭一次感到失去了把握。


  昨夜地兒的話語和他的種種表現,已經足以讓我意識到,今時今地,他的心並沒有和我在一起。


  大敵當前,生死立見,卻兄弟鬩於牆,這是何等的不祥。


  我不像小二爺,我並不算是一個過於謹慎的人,任何事,但凡有了三分的成功概率,我就敢押上全副身家去賭一賭。


  可是現在,我卻不敢冒這個險。


  因為,讓我害怕的不僅是行動本身的凶險,我更擔心的是,從此以後,我會失去一個兄弟。


  所以,今天我決定放一天假,帶著地兒去周圍好好轉一轉,放鬆一下心情的同時,我也必須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他好好再談一次。


  機會一直等到下午才降臨。


  當時我們來到了廈門市郊外的一個風景區。


  景區開發的時間應該還不久,各種設備也不算太完善。方圓地麵上,除了位於景區大門口的一棟裝修金碧輝煌,奢華到令人產生罪惡感的五星級酒店之外,就隻剩下了一棟棟灰暗破舊,還沒有被拆遷的農民房。


  在商業主宰一切的年代,這個地方的農民房牆壁上也不能免俗地刷著“電力助小康,服務圓夢想”“成鵬婦科,專家問診”“優質種豬哪裏找,向陽豬場幫你搞”等粗俗低級的廣告和標語。


  而就在距離景區門外那家五星級酒店幾步之遙的幾幢農民房上,我和地兒看見了眾多標語當中最為醒目,也最為觸目驚心的幾條:“打出來,墮出來,流出來,就是不能生下來”“寧添一座墳,不生一個人”“哪怕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個”“今日超生超育,明天家破人亡”。


  我和地兒呆呆看著這幾條殺氣騰騰,代表著王法國策的宣傳標語,一時之間,兩人麵麵相覷,竟然欲語無言。足足過了分把鍾之後,地兒的臉上才出現了一絲淡淡的苦笑,一邊微微搖著頭,一邊如同自言自語般,用一種極為落寞的語調喃喃念道:“都瘋了嗎?真的是都瘋了嗎?寧願要一座墳,都不要一個人,一條人命就這麽下賤,這麽不值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我抬手摟住了地兒的肩膀,正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輛簇新鋥亮的黑色奔馳車從前方呼嘯而來,在我們兩個的麵前飛快掠過,停在了酒店門外。


  門童迎上前去,打開車門,一個穿著入時、身形極為曼妙的年輕女子走了下來,甩了甩一頭如雲的烏黑長發,看都不看身邊的門童一眼,徑直走到了酒店門口。


  幾秒之後,一個五十歲上下,挺著大肚腩,像頭肥豬般臃腫笨拙的禿頂男子也隨之從司機座上走了下來,盛氣淩人地對著門童說了幾句什麽,然後就昂首挺胸地走向了那個女子。


  女人異常溫馴地依偎在了那個無論年紀還是體形都要比她大上一倍的男子胸前,兩個人如膠似漆地黏合在一起,走進了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


  空曠的停車場上,隻剩下了那個年輕帥氣的門童,孤獨而沉默地站在原地。


  我抽出煙來,遞給地兒一根,各自點燃之後,在彌漫了視線的煙霧中,我指了指前方的酒店,說:“地兒,你看看,你好生看看。其實,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個世界就是瘋了,但是,它其實也沒瘋,從古到今,幾千年來,它就是這個樣子,隻是,有些人不肯承認而已,總是覺得它會變好。但它可能變好嗎?地兒,你真覺得它會變好嗎?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一無所有,有些人卻得到太多,那個門童隻能眼饞,那個老東西就可以抱著女人爽,那個女人也隻有陪人爽,才有機會走進這家酒店,這就是現實!地兒,我曉得,我們傷天害理,我們被人看不起。但是你看看牆上的那些標語,它們又殺了多少人?那些人甚至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這又公平嗎?不公平,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這麽一說。地兒,我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殺一人者賊,殺萬人者雄。不管是你、我還是羅佬,我們誰都不能怪誰,隻能怪自己為什麽要走上了這條路。可現在我們畢竟都已經走了,那就隻有繼續走下去,那就要這麽狠!就要這麽絕!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走到其他人的上頭,我們才能過得比現在好,我們才不用像那個女人和那個門童,我們才不會一輩子都是賊!地兒,我說的話,其實你都懂,我也不多講了,你好生想想,女人、門童、男的,你想當哪一個?殺人的標語,和被殺的嬰兒,又應該怎麽選?”


  地兒將腦袋深深地低到了胸前,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他一口接著一口地猛抽著煙,並沒有回答我的話。


  那天下午,我們在海邊整整坐了四五個小時,直到太陽西沉。


  過程中,我們天空海闊地說了很多閑散白話,卻始終都沒有再討論過酒店前的那個話題,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守護著那些藏在心底,彼此都不忍去觸碰的東西。


  直到臨離開之前,地兒從沙灘上站起身來,一邊機械地拍打著自己的褲子,一邊遙遙凝望著遠方天際線上的幾縷火燒紅雲,過了幾秒之後,才突然扭過頭來,對我露出了一絲極為苦澀的幽幽淺笑,用一種極其飄忽的聲音說道:“胡欽,其實,我已經恨了自己好多年了,我好害怕,我怕今後我也會恨你。”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胡欽,其實,我已經恨了自己好多年了,我好害怕,我怕今後我也會恨你。”


  地兒在海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如同附骨之疽般糾纏著我,整夜整夜地回響在我的腦海。當時,他的語氣雖然並不冷酷,就如同是平日閑聊一般,但是,卻讓我一直冷到了心裏。


  我不怪地兒,因為,他比我更加可憐。


  可我卻依然感到了極度的痛苦,更殘忍的是,在這種痛苦麵前,除了承受,我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我的人生,為何變成了這樣。


  也許是昨天那些對話的原因。第二天醒來之後,我和地兒越發顯露出了一種微妙的尷尬,彼此甚至都控製著眼神的交流和對視。


  我準備找地兒再談最後一次。


  可是,在我還沒有想好怎麽給他說的時候,地兒居然先找我談了。


  當時,我們正在吃早飯,地兒原本正埋頭大吃著碗裏的餛飩,頭也不抬,忽然間就含糊不清地問了我一句:“胡欽,你想什麽時候搞羅佬?”


  聽到他的話,我頓時一愣。


  這些天來,他一直刻意不談這件事,此刻居然主動提起,雖然猜不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但不管怎麽樣,昨天之後,地兒能放下心結,率先找我說話,這讓我的心裏還是感到了些許輕鬆,於是,我略微思考了一下後,小心說道:“就在這兩天吧,我還在想。”


  “具體什麽時候呢?”地兒抬起了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邊嚼著嘴裏的餛飩,邊說道。


  我再次短暫思考了一下之後,還是決定對地兒坦誠相見:“就是明後兩天吧,等他收攤子的時候,也隻有這個時間最合適了。”


  通過這些天的仔細觀察,我們基本摸清了羅佬的生活規律,他白天根本就不怎麽下樓,很多時候連進貨、買菜都是老婆去辦。每天晚上八點多才出門,九點的樣子開始正式營業,直到淩晨三點半到四點半左右收攤,然後走上一刻鍾的路程回家。


  整個過程中,他基本每時每刻都和家人在一起,而且無論住的地方,做生意的地方,還是進貨的地方都位於鬧市區內,要想搞定他又不被人發現,可能性實在不大。


  所以相對而言,稍微方便的行事時機就是他收攤回家的路上。


  那個時候街上雖然也不是完全清靜,除了很多同樣在打烊的攤販之外,偶爾甚至還有三三兩兩剛喝完酒、上完網、泡完妞準備回家的行人。


  但是,畢竟比起其他時候來,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機會。


  聽完我的話之後,地兒先是微微歎了一口氣,再開口說道:“也是,要搞,也隻有這個時候還有可能了。”


  然後,不等我接話,他繼續又問了一句:“怎麽搞,還是用槍嗎?我昨天也想了一下,槍隻怕用不得啊。刀疤成也是用的槍。”


  地兒的問題,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


  來到廈門之前,我們確實是計劃用槍,因為最初大家都以為寨上是個靠近城市的小村莊,人煙稀少,找到羅佬的地址之後,晚上開車進去,兩槍打死,立馬上車就走,幹淨利落,誰也抓不著。


  但是來到這裏之後才知道,這個原本以為的“小村莊”是多麽繁華複雜,人口如此密集的鬧市,如果我們當街開槍殺人了,落得的下場也許連刀疤成都比不上,他還能跑路,我們可能連跑路的機會都沒有。


  我還有太多的事情沒做,太多的欲望沒有達成,我絕對不能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刀疤成。


  “我也不曉得,再看看吧。實在不行,那也隻有用槍了,用刀萬一沒有搞定,露了臉,那還出鬼些。”


  地兒並沒有立馬回答我,他飛快吃完了碗裏最後的幾個餛飩,隨手一下將調羹丟在了碗裏,唰地抬起頭,用一種極堅決的目光看著我說道:“那好吧,你想一下,看哪天動手,早些動手早些完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早死早超生。你想好了,告訴我,我就去找毛七佬介紹的那個人拿槍。”


  一股溫暖至極,也酸楚至極的複雜滋味瞬間湧上了心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地兒,一時之間,竟然喉頭哽咽,縱有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出口。


  我知道地兒為什麽一大早就找我談他原本始終在回避的事情,而且很堅決地表態了。


  因為,正如我滿心愧疚與悔恨一樣,柔軟的地兒,純良的地兒,他也覺得昨天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我,他想補償。


  他不是小二爺,他的思慮並不周全;他也不是袁偉,他不善辭令;他更不是我,他沒有我的細膩心思。他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不管願意不願意,他胡大地都會與我同生共死。


  這就是地兒做出的決定。


  那麽我呢?


  經過了整夜的思考和權衡之後,我當然也已經同樣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前晚的劇烈爭吵和昨天的海邊對話,都使我明白過來,羅佬現在的處境讓地兒心態起了很大變化。


  地兒從小就是一個極其容易心軟的人。當年在神人山下廢了英子之後,他就差點崩潰,這麽多年了,還不敢踏進羊胡子開的茶樓半步,就連偶爾在九鎮街上遇見英子,也像是做賊一樣馬上掉頭走開,絕不碰麵。


  可是現在,羅佬事件無論怎麽發展,最終結局都注定隻會比英子當初更加殘酷,他還能承受得起嗎?

  為了他,也出於對這件事情本身的考慮,我決定羅佬這件事情,不再要地兒插手。


  我準備單刀赴會!


  這次辦羅佬,我要靠自己一個人解決!


  因為,依照目前狀況而言,這不僅是最後一個可行的辦法,同樣還是我對地兒所有歉意的唯一表達。


  既然我比他堅強,既然注定有人要墮入深淵更深處,那麽就讓我一個人來吧。


  也許,這才對得起多年前神人山頂,漫天神佛跟前磕下的那三個響頭。


  我默默看著地兒半晌,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了內心洶湧澎湃的激動情緒,用一種盡量克製、盡量柔和的語調給他說:“地兒,你把毛七佬那個朋友的聯係方法告訴我。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坐飛機到上海,別停留,馬上就回家。這個事,我想了一下,不管誰輸誰贏,隻怕都不可能善了。兩兄弟一路死,不如死一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個人辦事,跑起來也利落些。”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是很緊張的,所以從開始到結束,我都是小心翼翼地盯著地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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