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導火線

  第343章


  導火線


  大概是晚上七點過一點,小滿去了商貿城的酒吧。


  實話實說,自從把酒吧交給周波之後,周波打理得還算挺不錯,按時按月都會把該給的錢上交。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也就再沒過問任何具體事務,他給多少就是多少。


  周波做事的風格,和我基本是兩個極端。


  我天馬行空,不遵守任何規矩,把事辦成就是唯一的評判標準,也從來不信什麽雖敗猶榮這一套。對我而言,不勝即輸,所謂天下第二,其實就是輸得最慘的代名詞。


  而周波則完全相反,事情成不成兩說,自己絕對不能先亂。一舉一動,他都有著嚴格的準則與時間觀念。就連拉個屎,都必定是早上起床後和晚上睡覺前的兩次,除非拉肚子,不然平常時間,你絕對看不到他上廁所。


  小滿在這個時間點去找周波,顯然是經過了考慮的。


  按道理來說,這個時間,酒吧已經開門,但客人都還沒有進場,通常,周波都一定會在場子裏麵安排著進客之前的各項準備工作。


  但是就在不久前,周波剛剛拿到了青島啤酒在全九鎮的總代理,那天晚上,他正好要請下麵的一幫經銷商吃飯。


  所以,很不巧,當小滿滿懷希望趕到酒吧之後,卻並沒有見到周波本人,甚至就連平日裏和小滿關係更加熟悉的張飛爐子兩個都不在。


  周波喝酒向來都極為克製,為了替周波擋酒,他們兩個都跟著周波一起走了。


  場子裏麵,隻剩下了獨自留下看家的洪波。


  如果事情不是這樣迫在眉睫,我估計以小滿一貫懶散的性格,說不定也就先算了,回頭再說,那樣的話,也就沒後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可明天天一亮,手裏唯一一個還能掙錢的產業——網吧,就要變成別人的了,小滿怎麽能不心急如焚。


  他立馬就給周波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裏,周波告訴小滿,自己正在陪客,讓他先在酒吧裏等等,應該不用太久,等完事之後,回來了兩個人再細談。


  周波為人謹慎穩重,素來都是要麽不說,說了就一定會算數,他既然說了不會太久,就肯定不會太久。


  可那天,小滿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快晚上九點了,周波卻不僅人還沒有回來,就連動靜都沒有一個。


  小滿實在坐不住,又給周波去了第二個電話。


  這次在電話裏,周波先是耐心聽小滿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就直接讓小滿把電話遞給了洪波。


  周波告訴洪波,吃到一半的時候,一個經銷商臨時喊了位朋友過來,那個朋友是稅務局的。現在幾個人都已經喝出興致來了,稅務局的非要扯著周波繼續安排下半場,這個麵子他不能不給。而且啤酒生意剛開始,他也想和那幫經銷商打好關係,一時半會實在是脫不開身,就麻煩洪波代替他去跑一趟,向老鼠討份人情,把小滿的事情暫時緩一緩。


  並且,周波還專門吩咐洪波,讓他先從場子裏麵支三萬元錢,一起帶著去,到時候這筆錢記周波的名字,由他周波自己來還。


  說完之後,周波直接掛了電話。


  接下來,洪波也就一五一十把周波的意思轉告給了小滿。


  第一時間,小滿並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隻是不鹹不淡地斜瞟了洪波兩眼之後,就默不作聲地再次撥打起了周波的電話,隻不過,一連撥了好幾個,卻始終都再沒人接聽。


  平時耳尖目明,心思玲瓏的小滿,這次不知道確實是急瘋了才胡言亂語;還是一時沒有在意,順口就說出了一句完全不符合他平日說話水平,萬萬不應該去說的話。


  當時,就在酒吧的櫃台前麵,他一手拿著還在空響的手機,另一手狠狠往大腿上一拍,當著好幾個服務員的麵,氣急敗壞的直接對著剛剛從裏屋拿了錢出來的洪波說:“哎呀,我這是急事啊!老鼠連你馬子那張臉都毀成怪物了,你也不敢放一個屁。在他麵前,你有什麽麵子,安排你去有個卵用啊?”


  事後,據那幾個服務員給我說,就算是在酒吧那種晦暗的燈光下,他們都能看見洪波的臉瞬間就變青了。


  這幾個服務員當中,在酒吧工作時間最短的是三個月,最長的已經快兩年,可他們都從來沒有見過洪波生氣。


  但是那一刻,他們每個人卻都明顯感覺到了洪波的怒不可遏。


  他們說,洪波氣得整個身體都開始抖了起來,卻又偏偏一句話不講,就是死死盯著對麵的小滿看,那種眼神,讓他們這幾個身處事外的旁觀者都感到緊張。


  他們都以為洪波馬上就要動手辦小滿了。


  可是,洪波卻並沒有,他隻是像頭野獸一般發出了極為粗重的呼吸。


  一直等到呼吸聲漸漸平緩,身體的顫抖也完全停歇下來之後,洪波才鐵青著臉問了小滿一句:“你就說去不去?”


  小滿這麽聰明的人當然知道自己惹毛了洪波,他當然也有些害怕,下意識想要解釋一下:“波,波哥,我剛……”


  可他的話才剛說一半,就被洪波破天荒的大吼給打斷了:“老子捅你的娘!去不去?”


  所有人都被嚇得一動不敢動,首當其衝的小滿更是麵紅耳赤,噤若寒蟬地看著洪波,連口都不敢開。


  據說先是就那樣四目相對的又過了好幾秒,然後洪波仿佛是突然間想通了什麽一樣,重重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又扭頭狠狠盯了櫃台裏麵的那幾個服務員一眼,直到呆若木雞的服務員們紛紛清醒過來,各自忙活去了,他眼裏那種嚇人的神采這才漸漸淡去。


  最後,他輕輕將手裏那包用塑料袋裝好的錢,往櫃台上一放,看都不看小滿一眼,自顧自地大聲說了一句:“拿好,等著我!”


  然後,在那幾個服務員的目送之下,洪波又再次轉身走進了酒吧後麵。


  當初裝修的時候,我們兄弟就把九鎮那個酒吧後麵單獨隔出了三間房,一間是我個人的辦公室,一間是裝酒水和各種雜物的倉庫;還有一間是更衣室。


  現在呢,曾經屬於我的辦公室格局還是那樣,沒有大變,隻是由周波在繼續使用;可更衣室被移到了倉庫裏麵;原本的更衣室則改裝成了一個豪華包廂。


  拿三萬塊錢的時候,洪波去的是周波辦公室。


  可第二次轉身之後,洪波卻直接去了那間兼做倉庫和更衣室的房間。


  那個房間裏,有兩排鐵皮櫃,員工上班下班脫換的衣物都在各自的櫃子裏,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打不開。


  但是,最靠裏麵的一個櫃子,卻有四個人都有鑰匙。


  周波、洪波、爐子、張飛。


  就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之下,那天晚上,洪波從那個櫃子裏麵拿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走了出來,連招呼都不打,隻是對著正拎個塑料袋站在櫃台邊,不知如何是好的小滿招了招手,就一馬當先地徑直走出了酒吧大門。


  出門之後,小滿曾經試圖找洪波說話,洪波卻始終陰沉著臉不搭腔。


  論起江湖地位來,十個小滿也抵不上一個身為九鎮十三鷹成員的洪波。可洪波為人實在太過低調,平日裏,像小滿這種段位的貨色雖然不敢惹洪波,卻也談不上有多麽的害怕。


  但是那天,精明的小滿卻清晰意識到了洪波的某種反常之處,一路上,他再不敢多語,老老實實地拎著塑料袋跟在洪波屁股後頭,洪波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兩人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位於十字路口另一側的當鋪。


  根據事後調查得知,他們穿過十字路口的時間大概是晚上九點一刻左右。當時,常鷹的弟弟常飛正好路過,還與洪波打了個招呼。


  常飛說,是他主動喊的洪波,迎麵相向的距離下連喊了兩聲,洪波才聽見,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除此之外,洪波看起來很正常,並沒有一點緊張或者憤怒的樣子。


  兩人趕到當鋪的時候,當鋪已經收工了,卻還開著門。紅傑手下一個叫作李晨的小弟還坐在店子裏麵,等女朋友過來接他。


  但是紅傑本人卻已經不在了。


  洪波隻是在門口看了一眼,確定店內隻有李晨一人之後,他連門都沒進,手往褲子口袋裏麵一插,就那樣靠在門框上抽起了煙,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屁都不肯放一個。


  小滿沒辦法,隻能自己走進去,打聽起了紅傑的下落。


  紅傑不是麥子這樣彪悍勇猛的亡命徒,他並不喜歡那種膽大包天,到處惹是生非的小弟,能跟在他身邊的都是些頭腦靈活,適合做生意的年輕人。


  生意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察言觀色。


  麵對著洪波兩人,最開始,李晨還是有些戒備之心,並不願意將紅傑的去向告訴小滿,並且還語重心長地告誡了小滿,說紅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如果不還錢的話,說再多其他的話也沒意義。


  直到小滿揚起了手裏的塑料袋,表示自己這趟過來就是為了還錢的,李晨這才拿出手機給紅傑打了一個電話。


  可事情也湊巧了,紅傑並沒有接。


  最後,在小滿賠著笑臉的一再懇求之下,李晨考慮再三,這才告訴了小滿,紅傑傍晚就和老鼠一起出去了,現在具體什麽地方他也不知道,如果實在急的話,可以去老鼠家裏看看。


  於是,洪波二話不說,又帶著小滿直接去了老鼠家。


  大概是晚上九點四十的樣子,兩人來到了老鼠家。


  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鄉下婦女——老鼠的嶽母,那個不幸殘疾的風塵女子的母親。


  當時,兩個女人正在一樓客廳看電視。


  婦女開門之後,麵對著小滿的畢恭畢敬有些不知所措,隻能憑著鄉下人天生的忠厚與淳樸,一邊毫無防備的側身迎客,一邊扭頭對著裏屋喊自己女兒出來。


  小滿當時就準備進屋,不知為何,卻被洪波一把拉住了。


  老鼠妻子出來之後,小滿一邊親熱而又謙卑喊著“嫂子”,一邊仔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並示意老鼠妻子接下手中那個裝錢的袋子。


  女人並沒有接,在小滿的一再推送之下,甚至還表現得有些不安。


  女人沒有讀過什麽書,也曾經在命運的擺弄之下走過幾年的彎路,但骨子裏卻如同自己的母親一樣,還保留著鄉裏人傳統樸素的道德觀。


  她覺得,作為一個女人,不應該插手到男人的事情裏麵去,那些事情無論大小對錯,自然有男人擔著,自己本本分分地替男人守好這個家,男人生就跟著生,男人死就隨著死就行了。


  可是,麵對著分外禮貌恭敬的小滿,女人心裏卻又隱隱有些過意不去,她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會丟了男人的麵子,會讓人笑話不夠大氣。


  於是,她毫不設防地告訴了小滿兩人,自己老公並不在家,正在神人山莊和朋友吃飯,如果小滿願意的話,可以去那裏找;並且還再次客氣地招呼二人進屋喝茶,說也可以坐在家裏等,她會給老公打電話,讓老公回來。


  女人說完之後,小滿看著洪波,洪波卻並不表態。隻不過,當小滿做出決定,準備進屋等候的時候,洪波卻又再一次拉住了小滿。


  然後,看著那個正值華年,卻又不得不拄著拐杖,並且必將會一輩子都拄著拐杖的美麗女子,洪波猶豫再三,說出了幾句非常奇怪的對話。


  他說:“嫂子,你,你都還好唦?”


  女子明顯感到有些意外。對於洪波,雖然從來沒有正式打過交道,但她也並不是完全不認識。九鎮隻有這麽大,九鎮的江湖圈子更小,像洪波這樣有名有號的人,就算談不上人人皆知,至少圈內人是不可能不曉得的。


  依這個女子的一貫認知而言,無論是丈夫老鼠還是她自己本人,與洪波之間的關係,最多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


  而另一方麵,洪波雖然比不上老鼠今時今日的江湖地位,可畢竟也是我胡欽的人,是威名赫赫的九鎮十三鷹,他當然也用不著低三下四,故作殷勤的去拍這個女人馬屁。


  所以,這個女人覺得有些奇怪,但是那一刻,她同樣也感受到了洪波話語中的真誠。


  稍稍疑惑之後,她對著洪波笑了笑,說:“蠻好的,波哥,搭幫你的關心啊。”


  很久很久之後,當一切都早已塵埃落定,這個女子曾經在某一次的飯局上,與我閑聊時,我無意間談起了那一晚的事。


  女子突然就沉默了,過了片刻,她無比惆悵地歎了一口氣,轉身握住了身邊丈夫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然後,她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她並不恨洪波,剛剛出事的那天,她恨過,但是現在一點都不恨了,她甚至還感到有些難過。


  因為,那一晚,當她的那句客套話說完之後,她親眼看見,洪波也笑了,就在她家客廳的燈光照耀之下,洪波的兩隻眸子裏麵閃耀著某種亮晶晶的光芒,仿佛是瞬間放下了某種背負已久,早就不堪承受的重擔一般,笑得溫暖、輕鬆、愉快。


  笑容中,洪波又奇奇怪怪的說出了另外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說:“嫂子,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說完,再也不等回答,洪波扯了一把小滿,徑直轉身離去。


  約莫二十分鍾之後,當晚十點剛過,神人山腳下那條新修的盤山路上,出現了兩道身影。


  他們一前一後接踵而行,卻又並不交談,遠遠看去,就像是默默遊蕩在山林間的兩個幽靈。


  這是洪波和小滿當天所去的第三個地方,也是最後一個地方。


  神人山莊!


  就在那裏,如同上山時的情形一樣,他們也一前一後紛紛到達了各自江湖生涯的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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