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倦燕落坑(3)

  第389章


  倦燕落坑(3)


  在這群人當中,最正常的是一個年級看起來最大,氣質也最沉穩,但是充其量也不過是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頭發微卷的幹瘦男子,獨自一人坐在沙發正中心,興致勃勃的玩著手中psp遊戲機。


  男子長相堪稱醜陋,鼻子扁平寬大,兩瓣嘴唇像是香腸一樣又厚又腫,往外凸出,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想起了牛。


  可奇怪的是,如此醜陋的長相,給人的感覺卻並不讓人感到討厭。相反,會讓人想起一個詞:奇人必有異象。


  隨著彼此之間距離一步步縮短,我漸漸發現,在男子精壯的右手上,居然沒有了大拇指,而裸露的兩條手臂上,也大大小小遍布著四五條刀疤。


  正在我打量之時,過肩龍已經越過了我,飛快走到男子身旁,喊了一聲:“楊叔。”


  中國文化中對於人與人之間稱謂的講究,在全世界所有文化當中可以說是無出其右。


  在官場,上下級之間,到底是喊“局長”“書記”等職位,還是喊“領導”,或者喊“老板”,甚至是直接稱呼其名,裏麵都牽扯到了彼此之間權力大小,輕疏關係,敵友狀態等等很多微妙卻又不能明說的東西。


  江湖也是一樣。


  混了這麽久的江湖,小弟對大哥的稱呼我聽過很多,“大佬”“老板”“大哥”“老大”“師傅”……,各種各樣,種類繁多。


  但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道上人喊另外一個人為叔。


  這是一個親情社會裏麵鄉鄰之間的典型稱呼,卻絕對不屬於江湖。


  江湖容不下那麽多的親情。


  所以,當聽見那一聲明顯帶著遠超出普通幫派從屬關係的親昵稱呼時,我確實有點愣住了。


  一時之間,我甚至都有點弄不清楚,自己將要麵對的,究竟到底是不是一幫江湖人。


  幹瘦男子從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之後,連頭也沒抬,自顧自繼續玩著手上的遊戲機,倒是旁邊那些吸毒打球的家夥們全都停下動作,用一種看死人一樣冷漠而殘酷的眼神望向了我。


  我微微挺起自己胸膛的同時,卻又眼皮下垂,眼觀鼻,鼻觀心的盡量避開了這些人的注視,默默站在房間裏,一動不動。


  足足過了兩三分鍾之後,幹瘦男子似乎終於玩完了一局,將手中遊戲機往茶幾上隨意一扔,拍了拍旁邊沙發,對著我一招手:“來,坐。”


  “廖字頭上兩把刀,海燕穩龍袍彪”。


  就因為這一句不知道何年何月出自於何人之口,卻已經在江湖上廣泛流傳了十幾年的話語,在現如今的很多年輕流子心中,海燕和龍袍是密不可分,二位一體的。


  但其實,海燕和龍袍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龍袍更符合大眾印象中的那種江湖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怒時拔刀,夜夜新郎。


  當然,真實的龍袍遠遠不會就這麽簡單,一個在黑道上能混到今天這種地位的人,都絕對不會簡單。


  簡單的人早都已經沒了。


  可是,不管如何,至少龍袍外在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


  而海燕呢,海燕並不像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江湖人,他要克製得多,也精致得多。


  海燕從來不會像龍袍一樣在路邊排擋光著膀子呼朋引伴喝啤酒吃烤串直到大醉,他隻會去各種高檔餐館的私密包間裏和三兩個人小範圍淺嚐即止。


  龍袍有需求了,隨便從場子裏拉一個姑娘就可以陪著睡一晚;我見到過海燕的女人,有事業單位的財務,有政府部門的公務員,有在校的大學生,但從來沒有見過妓女。


  龍袍不販毒,興致來了偶爾也溜兩口麻古;海燕販毒,除了煙之外,其它任何東西卻碰都不碰。


  換句話說,在海燕的心裏,他對自己是有要求的,某種程度而言,他可能並不喜歡“江湖中人”這個身份,他更願意表現的像是一個正常社會裏麵的成功人士。


  所以,以海燕現在的地位,對於人際交往,他已經有了很多選擇,他很少會和江湖中人有過多來往,就算有,那也至少是我這種多少有點家業,有點顧忌,有點規矩的級別。


  至於那種滿身戾氣,一看就不是善類的亡命徒,他絕對是有多遠走多遠,基本從來不沾。


  比如,險兒回來之後,廖光惠請險兒吃過一頓飯,龍袍則已經與險兒喝過幾次大酒,但是海燕卻從來沒有單獨約過險兒。


  這就是我對於海燕一貫以來的印象。


  可是現在,我卻真的有些捉摸不定了。


  昂貴炫富卻品味俗氣的衣著打扮,隨處擺放的各種毒品,眼神裏麵的狠辣囂張,舉止間的桀驁不馴,便於藏匿卻又四通八達的住所,群居的生活習慣……


  所有一切,都顯示了這幫人的身份。


  而且他們和我們還完全不同,不管廖氏集團也好,皮家幫也罷,乃至是義色、老鼠等等,我們至少都還有著明麵上的正當生意和正常身份,我們都還含含蓄蓄,藏著掖著把自己偽裝起來。


  可這幫人就差在額頭刻上“黑社會”三個大字了。


  他們絕對不是一幫普普通通的地頭蛇,小痞子,而是真真正正有組織有等級的犯罪團夥。


  海燕怎麽會和這幫人產生交集。


  來之前,我已經與海燕通過了電話。


  電話裏,是他告訴了我這個地址,來到這個地方。


  那麽,按道理來說,這幫人就很有可能是友非敵。


  但,到底是不是呢,此刻我的心中,不得不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來,坐啊。”


  當幹瘦男子再次發出了邀請之後,我舉步走到了客廳中央,依著他的示意,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請問下,怎麽稱呼?”


  剛落座,我就抽出一支煙,一邊問話一邊遞給了幹瘦男子。


  男子斜著眼睛打量了我兩眼,既不接煙,也不大搭話,下巴一抬對著桌麵點了點,也不知道是不是讓我把煙放在桌上,自顧自就低下頭去,從桌上拿了一張銀行卡,刮起了盤子裏的白粉。


  我頗為尷尬,隻得把煙放在了桌麵,再抽出一根叼在嘴裏點燃,再次問道:“麻煩問一下,海燕和祁誌宏呢?”


  這時,男子已經將盤子裏的白色粉末,刮出了三條七八厘米長的直線,聞言之後,放下卡片,看著我說:“你想找他們啊?”


  “是的,來之前和海燕打了電話,他讓我過來的。”


  “哼哼”


  從鼻孔裏麵發出幾聲不知道是冷笑還是應答的怪異低哼之後,男子又不說話了,而是半站起身來,在寬大而淩亂的桌麵上東翻西翻的,好不容易才從一堆撲克牌的下麵翻出了一根塑料吸管,用手掌胡亂擦拭了兩下,將吸管塞進一邊鼻孔,大拇指堵住另一邊鼻孔,低頭湊近盤子裏麵的一條白粉,“呲”地一聲,白色粉末一點不剩的被吸了進去。


  吸完一條,接著又是一條。


  然後,男子的臉色露出了一種類似於狠狠幹掉了一整杯烈酒之後的表情,刺激爽快,撕心裂肺。


  出來混了這麽多年,我自己雖然不碰毒品,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吸毒的場景,我早就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在江湖上,吸毒的人,通常都有個稱呼,叫做“道友”。這幫道友們正在過癮的時候,對於外界的所有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哪怕是妻兒老小死在自己麵前,那都不算什麽事,必須先要把癮過足了,才能談其它的事。


  所以,接下來的分把鍾裏,我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安安靜靜的等在了旁邊,就像是一個老實聽話的馬仔。


  這種被無視,卻又不得不低頭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終於,幹瘦男子從如夢似幻當中慢慢恢複了過來,一邊揉著鼻子,一邊拿起了我放在桌上的那隻芙蓉王,看了一眼之後,卻又丟在了一旁,旁邊一個早已準備的小弟立馬上前,遞上了一隻駱駝煙,點燃之後,男子狠狠吸了一口,這才好像徹底回過神來,對著我咧嘴一笑。


  兩排發黑的牙縫中間,一道濃濃的白色煙霧奪口而出,毫不客氣的筆直噴到了我的臉上,外煙所獨有的濃烈氣味嗆得我微微閉上了雙眼,耳邊傳來了男子的說話聲:“玩一點。”


  低頭看去,幹瘦男子的手已經伸到了我的跟前,手上,赫然拿著那根剛剛被他吸過的塑料吸管。


  我盡可能禮貌的笑著,說:“不好意思,我不打K。”


  話剛落音,整個房間裏麵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幹瘦男子先是扭過頭去,與身後眾人對望了兩眼,再又回頭,一言不發的看向了我。


  漸漸,男子臉上就浮現出了一種極為複雜的奇怪表情。


  莫名其妙之下,我握緊雙手,突然發現掌心一片潮濕滑膩,一層冷汗已經不受克製的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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