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蒼白的紅十月（3）
艾歐在草叢上翻來覆去，睡意久久未來，便起身打算出去看看。他覺得在星空下漫步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在他的故居旁邊，是漫山遍野的蘋果林。如果要仰望星空，隻能爬到屋頂上，或者坐在樹上。而現在他不需要再翻屋頂和爬樹就能仰望星空，卻總覺得少了在故居中的奇妙感覺。
他來到慶功會的地方，發現是滿目雜亂。戰士們不小心弄翻的杯子，隨地亂吐的果核與果殼，亂灑在地上的酒水。艾歐決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龍類叫起來，好好地批評他們，喝酒都喝瘋成這幅樣子，還要怎麽打仗。
這遍地的雜碎讓他完全沒有心情漫步，本想打道回府的他，卻在垃圾堆中看到了一堆折扇。他尋思著這應該是被他叫上來的舞姬的，便把它們撿了起來，發現已經折斷了。
“她怎麽這麽不小心，沒了扇子還怎麽跳舞？”艾歐轉身走回去，“算了，我來給她修好就行。”
神淩珺翊被刺耳的鍾鳴吵醒，極不情願地從草叢堆上坐起來，揉了揉雙眼。她看了看草叢旁濕潤的一角，想必昨晚肯定沒少夢到好吃的東西。她趕緊捋好衣服，趕到操場上集合。
秦銀耀肯定已經在操場上等她了，神淩珺翊這麽想著，便加快了腳步趕過去。可是她卻沒在龍群中看見秦銀耀的影子，反倒是聽見許多舞姬在對她說長道短。
神淩珺翊的心怦然地跳動一下，難道是秦銀耀懷孕的消息已經傳開了？這可不是個好消息，如果艾歐知道了，說不定會強行取消她和她哥哥的婚約。她捂住耳朵，獨自站在隊伍的邊角，盡量讓自己不去胡亂擔心秦銀耀。擔心就是詛咒，越擔心她的心情也越加混亂。
一陣鑼響猶如雷聲震鳴，所有的舞姬都安靜下來，站直了看著高台。艾歐從下麵匆匆走上來，猛拍木桌，厲聲說道，“舞姬秦銀耀，給我出列！”
台下的舞姬沒有動靜，艾歐身邊的臣子碎步上前，在艾歐耳邊呢喃。艾歐臉色突變，怒吼道，“以後誰都不許和舞姬秦銀耀再有來往，肆意違規之龍沒有活著的資格！”艾歐兩袖向後一甩，“所有的舞姬都給我聽好，來到這裏就要用盡你們的一生去跳最好的舞。哪怕隻有曇花一現的時刻也要用心去跳，讓你們不負此行。”
神淩珺翊一驚，看來秦銀耀並沒有和艾歐說明情況就離開舞隊，說不定是時候到了要生，這招來的殺身之禍可不是件好事。
“舞姬卡……卡塔……斯菲爾托。”艾歐念到一半，撓撓腦袋，覺著好像讀錯了，不耐煩地說道，“啊！不管了，舞姬卡塔。這名字估計也就你一個吧，以後就叫你卡塔了，先給我出列，到台上來。”神淩珺翊的震驚瞬間轉變為惶恐，戰戰兢兢地盯著高台上，挺直了背板，繃直了尾巴，緊張地走過去。
“給，你摔斷的折扇，以後小心點。”艾歐把兩把折扇遞給神淩珺翊，微笑道，“去吧，卡塔。”
“啊……謝謝陛下！”神淩珺翊接過折扇，鞠躬感謝道，隨後轉身慢步走下樓梯。
“給她那對折扇真的沒問題嗎？”侍衛問道。
“沒問題。”艾歐搖頭道，“如果她真的是一個值得他龍依靠的戰士，必然能將那對折扇的美表現得淋漓盡致。”艾歐一咬牙，語氣突然變得凶狠，“通知好士兵，夜深龍靜的時候，去給我把秦銀耀的家給抄了！”
正走下樓梯的神淩珺翊突然愣住，暗呼不妙。便將折扇收起，快步重新歸入隊中，在艾歐的命令下開始練舞。今晚沒有舞蹈節目，很早就能結束練習，她希望自己還來得及。
至少要讓她見秦銀耀最後一麵。
在經過漫長的訓練後，已是烈日當頭。在沒有時間的概念下，龍類們隻能以天頂上太陽的位置來確定時間。這當然是不準確的，導致神淩珺翊覺得她的時間過得迷迷糊糊。
中午當然是休息的時候，在艾歐離去之後，舞姬們開始食用千篇一律的午餐。她們就算是吃飯的時候也要坐姿端正，不能丟失優雅之氣，否則艾歐就要斬斷她們的腦袋。
舞姬們開始大口地用餐，一個比一個爭先恐後，唯獨本該是饑腸轆轆的神淩珺翊一口都沒有動。她巴不得現在向訓練員請個假，直奔秦銀耀的家，告訴她晚上艾歐要來的消息。
但她在訓練的時候，連話都不能說。
其他的舞姬吃完飯後歡聲笑語，嘰嘰喳喳。她看著自己兩邊空出來的地，又看看麵前盛滿的木碗，心中是一陣漣漪起伏，好似火上澆油般的灼傷。
在她進來的第一天，對於如此陌生的環境，顯得非常不自信，連自我介紹都沉默著過去。這招來了許多舞姬的白眼，讓她被誤認為是個不好招惹的家夥。但唯獨有一個舞姬，向蹲在角落邊的她微笑，伸出了友誼的手，和她成為了朋友。
就像是在馬拉鬆接力賽中接棒，在途中氣喘籲籲地艱難跑著。那一段時間孤立無援，但在下一個接力點等著交棒的，帶來了最大的希望與最好的治愈。
那就是秦銀耀，神淩珺翊至生難忘的朋友，她絕對能放心地再次把接力棒交到她的手中。僅僅是簡單的伸手，打破了封堵在神淩珺翊與他龍之間的壁障。神淩珺翊永遠忘記不了那天的場景，笑靨如花的秦銀耀，與她向自己伸出的手。
雖然相處的時日並不長，但每逢空閑時節，秦銀耀總會與神淩珺翊交心談話，如同相識多年的老友，互不隱瞞地道出心中所想。最純潔的友誼莫過於此，神淩珺翊好想永遠和秦銀耀在一起，永遠不要和她分開。
“喂，你怎麽不吃午餐呐！”
神淩珺翊抬起頭，訓練員左腿那根顯眼的木棍噔噔作響，滿麵怒色地盯著她，以及她麵前絲毫未動的午餐。她突然覺得有些心煩，為什麽訓練員這也要管，吃不吃飯也不是她的自由嗎？
“我……沒有胃口。”神淩珺翊嘀咕道。
“你是在違抗指令嗎？”訓練員毫不客氣地吼道，“身為舞姬，怎麽能不吃艾歐陛下精心調製的營養午餐？你知不知道我們想吃都吃不到！”
“我沒有……違抗指令。”神淩珺翊咬牙道，“我隻是沒有胃口。”
“我管你有沒有胃口，糧食絕對不能浪費，尤其是陛下為你們精心準備的午餐。”訓練員抬頭望了望天，“在用餐時間結束後，大概還有一點時間供你們消化午餐，我命令你趕快把它吃幹淨！”
神淩珺翊眼露凶光，惡狠狠嘲諷道，“毫無理由的壓迫所帶來的快感就是你在這裏鬼混的理由嗎？”
“你說什麽？”訓練員雙頰唰的一下變得緋紅，“你難道也想被艾歐陛下好好教訓一頓嗎？”
“噢，為什麽嚴厲的您不敢親自教訓我，而是讓日理萬機的艾歐陛下來呢？”神淩珺翊眉峰一挑，從地上站起來，瞪著訓練員，“因為你隻是個仗著權勢混吃等死的獨腿醜八怪！”
訓練員怒發衝冠，氣的渾身發抖。她在這裏這麽多年，還沒有見過像神淩珺翊這樣頂撞她的舞姬，“好吧，我記起來了，你經常和那**秦銀耀在一起鬼混對吧？在她違規之後，你也要試試違規的感覺嗎？我早就該預料到你會這樣，我要向艾歐陛下上報，直接取消你的舞姬資格，滾到山洞裏去當生育工具！”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可以走了，對吧？”神淩珺翊猛地俯身前衝，抓住訓練員的左臂，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向他的胸膛肩撞而去。訓練員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神淩珺翊向旁邊翻滾躲開。受到猛衝的地麵龜裂四起，稀疏的石塊飛揚在半空中，染上腥腥血紅，又砸落在訓練員的身上。神淩珺翊這一下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因為訓練員對秦銀耀的侮辱。
周圍的舞姬紛紛投來驚訝的目光，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
“你竟敢……這樣對我！連我兄長都沒有打過我！”訓練員艱難地抬起頭，不顧緩緩已是血跡滿滿的嘴角，歇斯底裏地狂吼，“你完蛋了……我告訴你……你完蛋了！你在這裏的光輝生涯結束了，永遠！”
“我從來就沒想在這裏度過一生，雖然你教的舞蹈很美麗，但我仍想當一個戰士。”神淩珺翊踩在訓練員的臉上，旋轉著蹂躪，“而且……不了解別龍的情況，就不要擅自給別龍貼不正當的標簽啊！”
訓練員冷笑一聲，“嗬嗬……你是她的朋友，會這麽說也不奇怪。有一個值得讓你生氣，讓你為她出氣的朋友，感覺真不賴，對吧？我承認我的用詞有所過失，畢竟我也不是沒有情感的魔鬼。”
“是啊，我很幸運。所以你究竟想說什麽？”
“看上去你隻有她一個朋友，對吧？”
“別磨磨唧唧，有話就快點說！”神淩珺翊不耐煩地說。
“知道我這斷腿的來曆嗎？就是因為朋友的背叛。”
神淩珺翊一怔，立馬把腳從訓練員臉上移開，把她拉了起來，慢慢扶到一邊坐下，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土灰和嘴角邊的血跡。
“噢，我真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你。”訓練員盯著神淩珺翊，很快又轉過頭去，眼神中充滿哀傷與不甘，“我也和你一樣，擁有一顆戰士的心，想要為種族出力。我參加過許多討伐霜之巨人的行動，和我的朋友們一起，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出生入死那麽多回，已是推心置腹，然而我沒想到，那些都不算是真正的危險。”
神淩珺翊緊盯著訓練員，見她的眼淚緩緩流過雙頰，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一言未發。
“那一次行動，要求我們為撤離的氏族殿後。但我們的數量也絕非能完美保證巨人們的側翼包抄不會影響到撤離的速度，在情急之下我們不得已商討出一記下策，讓我們每個龍分頭引誘巨人，保證氏族能暢通無阻地撤離。一開始計劃進行得很順利，我們每個龍都將巨人成功地引誘過來，我的朋友卻由於長時間的戰鬥而體力不支，眼見他們就要被巨人追上，我非常擔心。他們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我以為他們要殊死一搏，也打算拿出武器和他們一起戰鬥。可我沒想到，他們要鬥的家夥……是我。”
訓練員渾身顫抖不已，指甲狠狠地扣在木桌上，刮出伸長的痕跡。
“他們毫不猶豫地斬斷我的左腿，展開翅膀跟上撤離部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打滾，看著他們離我而去，看著巨人把我重重包圍，絕望在我心中深根發芽。如果不是弑霜部隊及時趕到救下我，你今天就不會和我吵架了。檢查的醫師告訴我，我左腿骨上麵有帕裏西石的殘渣，已經無法恢複了，不能再上戰場。我當時腦袋空白，難以想象他們竟然會下如此狠手，肯定是為了防止我用暴血模式恢複。所幸我跳舞的技術還不錯，於是就到這裏來教授你們。”
訓練員看著沉默的神淩珺翊，擦拭去麵頰上的淚，“被朋友背叛，如果龍生能重來，我選擇不去認識他們。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變成他心中最深的夢魘。一開始我能想起來他的千百種好，我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所有快樂時光。即使他捅我的那一刀還在流血，我還是忍不住去回想。我的心裏千百回重演和他們決裂的那一天。”訓練員深吸一口氣，痛苦地咬著牙，繼續說道。
“等到我終於想明白生活沒有機會重來，所有結局早在那時就已經固定，想起友情隻剩心痛可惜的時候，早就如同風中的灰燼。我想過終有一天，我會偶然遇見他們。於是我遇到了，雖然我心灰意冷，但我以為至少會在他們臉上看見一絲對昔日友情的惋惜。我以為，至少對之前還是朋友的日子，我和他們還有著同樣的惋惜。但我卻發現對方臉上是嘲諷之意，像是理所當然、毫不在意的幸災樂禍，卻沒有一絲我所期待的難過或者傷心。他們嘲諷我去當一個沒有出息的舞姬，他們說我侮辱了戰士的尊嚴。我感覺之前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而這一回，永遠不會再愈合了。”
神淩珺翊依舊沉默，就像是站在隊伍的角落裏那樣安靜。
“嘿！我不是讓你去懷疑秦銀耀。我是想讓你們好好珍惜這份友情，能為朋友而生氣，為朋友在所不辭地兩肋插刀，那種感覺真的很好。”訓練員突然抓住神淩珺翊的手，微笑道，“我曾有過，但現在早就煙消雲散了。吃不下飯，肯定是在擔心她吧？趕緊去吧，我不會告訴艾歐陛下的。”
神淩珺翊怔了片刻，忽然緊緊擁抱住訓練員，“太感謝您了！”
“咳咳……輕點兒，我被你打的傷還沒好。”訓練員咳出幾滴血珠，輕輕拍著神淩珺翊的背。
“抱歉。”神淩珺翊和訓練員分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去去就回，麻煩您了！”
訓練員看著神淩珺翊遠去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隨後轉向旁邊的舞姬們，清了清嗓子，厲吼道，“一個個看熱鬧看得很舒服啊！趕緊給我準備訓練，把隊站好！我數五下，還沒站好的今晚打她三十大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