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蒼白的紅十月（26）
朱紅的餘暉染透了半邊天空的雲彩，染盡了碧霄下的層林。反射著夕陽的汩汩流水紅波粼粼。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時而夾雜著群群鰷魚的躍落起伏，撲通撲通地濺起微小的水花，在晚霞下像是水中綻放的芙蓉起起伏伏，盡現最美的時華。
在這閃著粼粼波光的優美的江邊，一個龍類正背靠在粗壯的梧桐樹幹上，盤著腿，用雙手彈奏著手中的木琵琶。先奏出嘈嘈作響的渾宏急切的，如同癲狂的暴雨般傾瀉的大弦；轉而又彈出切切和緩幽雅細膩，仿佛美姬坐旁於耳畔嘶嘶細語的小弦。
正值興起之時，在琵琶所發出的艱澀的嗚咽聲中，一個不和諧的音調斷然傳來，像是失控的馬駒飛奔而出。龍類一頓，奏樂赫然停止，她便俯首向懷中的琵琶望去，原是琴弦被在激烈的彈奏中不幸斷掉了。
龍類深吸一口氣，隨後又無奈地歎出。她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斷弦了。她右手拿著琵琶，慢吞吞地站起來，好似相當疲憊的模樣。她拖著步子，在青草上摩擦得沙沙作響，但柔軟的草地仍然寬厚仁慈地滲透進她的內心，給予她最溫和的撫慰——她感覺自己疲累的心被治愈了，但僅僅隻是一點兒而已。
“弦絕不知乃幾回，未能奏之何我用兮？”她皺起眉咕噥，“弦絕弦若吾始終，蓋世又能奈若何？”
她踟躇著，在紅浪輕拍的泥岸上停下，默默地注視著江水。和風輕輕拂過她的藍袖紫裙的薄紗霓裳，抬起了她的裙，好似江麵的波浪一樣褶皺著，露出了她被黑絲金紋的踩腳襪包裹住的頎長的雙腿，露出帶有龍爪玉足輕踏的刺繡著粉紅月季花的棉布鞋。
“風湧風兮心不壞，欲洗吾心之煩兮。無奈我不勝寒風，隨響禁步從冽骨。”她不禁抱緊雙肩蜷縮著，頭頂的金花步搖和瑟瑟發抖的她一起微微搖晃，彩繡輝煌的衣裳間，腰間串起的翠綠禁步不斷碰撞在一起，發出咯咯的響聲。
她是個喜歡獨立的安靜的龍，比起在艾歐的監督下與舞姬彈奏，她更願意依自己的意願來彈奏曲子。所以她不喜歡頭頂的步搖和腰間的禁步，它們都會咯吱咯吱的發出惹她厭煩的吵聲。簪子到還可保留。若不是艾歐立下的規則，他手下的龍類才不會穿上這樣的服飾。
按照艾歐的話來說，這樣做一是為了向新文明進發，讓龍類的文明有所進步。二是借此提高龍類的文化素養，佩戴禁步行走之時，發出的聲音緩急有度，輕重得當。如果節奏雜亂，會被認為是失禮，艾歐及他身邊的大臣對此是十分注重的。而她一般會把禁步取下來，但這樣遭受到的責怪絲毫不比節奏雜亂的失禮要少。
所以她現在非常的煩惱。而每當她想要借琵琶抒發自己內心的壓抑情感時，總會獨自一龍靜悄悄地來到這條江邊——九天塹江，每一個龍類都最為敬畏的母親江。而她經常來到的地方是九天塹江順流而下的第一瀑布的下方，在花白的水浪的衝擊下，周圍的空氣變得清淨又清爽。蝴蝶在離瀑布不遠處的花叢間成雙飛舞，狐狸時而來到潺潺的江邊飲水。時而也會引來一些大型猛獸，於是她就會咳嗽幾聲，以此來警告它們這片區域是屬於她自己的地盤。
她如此迷戀這裏，一點都不想念故土，三番兩次直至夜盡天明也不肯回家。這裏是屬於她一龍的小宇宙，她希望能減輕生活上的壓力。艾歐的高要求使得她每一次都必須拿出所有的實力去為善舞的舞姬們彈奏合適的曲子。激昂澎湃的、悠揚婉轉的、悲壯感傷的……她必須麵麵俱到，若是演奏出來的弦音有半點不符艾歐的心意，自己就要挨上好幾板子，屁股都恨不得開出一朵鮮嫩的朝陽花。
“今朝碎勢猶國破，碧血丹心難正用。”她站起來，背著雙手，一直望向九天塹江的盡頭。但她知道那不是盡頭，隻是她目視的極限，真正的江流有九重天那麽長。黑夜慢慢籠罩了大地，江流上的紅光一瞬間消散不見。
黑暗的來臨從來都是那麽突然，在不經意間就會填滿所有的原本光亮之處。她緩緩仰首望向群星繚繞的夜空，最亮的星星依然在正北，它似乎永遠不會變，比日月還要恒久。
“遷江不知身所向，留心願作勾陳星。”
“好詩好詩。”掌聲突然從她的背後傳來，而鼓掌的龍的聲音是她最為惶恐，現在極其不想見到的。“每次你都會來這裏感慨，零煜。”
“艾……艾歐陛下，我並非有意離群。”零煜一驚，立馬雙膝跪地，俯首支支吾吾地道歉。“剛才所說的也非肺腑之言，隻是我一時憂悶感歎而已，望請您不要當真。”
“起來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艾歐輕聲說道，像是完全沒有把零煜的話語放在心上。那可是描述國家支離破碎的語句，作為君王的艾歐怎會一點氣都不生。“我也很喜歡這裏，九天塹江的第一瀑布下，環境很好，生機勃勃的，不像烏煙瘴氣的戰場。”
零煜膽戰心驚地站起來，怔在原地，不敢正視艾歐。她不知道喜怒無常的君王會不會突然反悔，要砍下她的腦袋。如果自己這次能在艾歐麵前活下來，她肯定會立下毒誓，讓自己以後不論在哪裏都不會隨便發歎自己的情感，否則就被這源遠流長的九天塹江給衝走。
“就那麽怕我嗎？我隻是希望你能演奏出更好的曲子來，我承認我的方法很過激，是我的不對。”艾歐卻鞠躬道歉，這讓零煜更加的慌亂，心中五味雜陳。
“陛下您……恕我直言，看起來有點奇怪。”零煜在說出這番話前不斷地在腦中來回思考，究竟什麽話語才能聽起來得體，不觸怒艾歐。但是她想不出來，在絕對的權威下，恐懼衝走了她的一切。
“是啊，我很奇怪，我知道。”艾歐頓然，隨後歎了口氣，答道，“我發現我已經力不從心了，做了這麽多年的君主，你們的統領，我終究明白了我不能勝任這個位置，我承受不起王冠的重量。”
零煜的如同紫晶的眸子慢慢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望向艾歐：“陛下，您說什麽？若是連您都無法勝任此位，誰還有統一天下的能力？當年獨憑一龍征服整片大陸的可是陛下您啊！”
“這隻能說明我是一個好戰士，而不是一個好領袖。我沒有辦法真正統一所有的龍類。”艾歐搖頭道，聲音寒冷的像是從雪山上的洞窟間呼出的寒風。零煜從這聲音能知道，他的確力不從心了，甚至已經心寒了。“如今我們仍處於一致對敵的困境中，所有龍類連基本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霜之巨人給我們製造的困擾實在是太大，我想隻有這時候我才有真正統一整個龍族的權力。”
零煜沒有回答，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最好當一個傾聽者。艾歐需要一個龍讓他好好地發牢騷，現在她是最合適不過的龍選。但又也許是因為這裏隻有她一個龍。
“我並不想把權力均衡的分配給其他區域的龍，但是如果我實行中央集權，我不能保證自己所有的政令都能及時傳達到他們的手中。就算是飛行速度最快的信使，也要飛上整整一星期才能到達我們的臨城毓爚。甚至在傳達的過程中還會出現混亂，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內部戰亂動蕩。我並不想引發這樣的結果。”艾歐繼續吐露著。
零煜仍繼續頷首，她知道龍族內鬥是很恐怖的，比對付外敵更要心狠手辣。一旦打起來就無止無休，就算是君王的聖旨也無法阻止他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絕對不欠對方任何一爪。
“目前的局勢仍然不穩定。我沒有鏟除掉所有的悖獸，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蠢蠢欲動，謀劃著推翻我的計劃。而且不同的地區也有不同的風俗習慣，我無法變更他們的根本。願意跟隨我的將士都希望論功行賞，想要從我的手中分走一片歸他們管理的地。況且許多我未到達的地區都是未知的，我以這種方式來安撫他們，派使他們去為我視察是最好的。”
零煜哽咽一聲，她知道悖獸就是那些背叛者們。其實所有背叛者都該死，可艾歐不能保證自己全部鏟除，並且當今的龍族中叛亂者是層出不窮，想想就不寒而栗。於是她終於肯開口了，“陛下您想的其實已經很周到了，隻不過由於當前的情勢無法支撐您遠大的理想。我明白陛下您並非隻會享樂的昏君。”她明白君主的不容易，她同樣也難以想象。
“其實你比我那些臣子們都看得更明白，他們都希望我做出實質性的變革，希望我實現真正的統一，但是我做不到。如今的情況是，我希望我能好好帶領你們擊退霜之巨人，可我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艾歐連連歎氣，像是經曆了無數滄桑，在成與敗之間徘徊踱步。
“陛下您一定做得到的！”零煜雙手握拳，麵帶燦爛的笑容說道，為艾歐打氣。“陛下既然清楚了自己的定位，就肯定能更加上心地去解決這件事情。對嗎？”
“哈哈，說的也是。”艾歐勉強笑道，仰首望著夜空，星移鬥轉，化作一道道五光十色的線圈。“可是我卻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那就是處理現在的悖獸——卡塔斯托菲爾·神淩珺翊。她已經殺掉五個秦家的龍了，並且潛入了人類村莊。我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是越早阻止越好。”
“陛下是在為這件事情而苦惱麽？”零煜雙手托腮道。她紫黑色的尾巴帶著尖刺，尖刺上的四對步搖跟著尾巴一起搖晃，發出叮當當的聲響。“我記得神淩珺翊不是那一個新來的舞姬嗎？”
“是啊，”艾歐點頭道，“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叛變了。她的情節已經嚴重到要被驅逐出龍族。就算是被處死，也不應該是作為龍類，而是作為悖獸被處死。”
“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抓到她嗎？”
“沒錯，她雖然是一個舞姬，但是戰鬥力卻不低。我手下的將士都有好幾個死在了她的爪下。目前是秦騰飛和天宇駭正聯合著追獵她，在那之前，她殺掉了秦騰飛的數個兄長。”
“他們被殺死，也就說明他們比神淩珺翊要弱，沒有什麽必要去憐惜他們。死了還有什麽好說的，他們又聽不到了。”
“我知道，的確是這個道理。我們的確遵從著弱肉強食的理念，但這真的適合我們繼續繁衍生息，在這片大陸上永遠生存下去嗎？光是龍族的內亂就已經讓我焦頭爛額，更何況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抵禦霜之巨人。還有許多被困的龍類等著我們去救援。我還不得不親自向找到鳳凰族族長再次商議聯合一事。我怎還有時間去頒布法律？”艾歐雙手撓頭，不耐煩地皺起眉。
“不要著急，突如其來的變化誰都難以適應。一步一步地來，陛下。首先要抓住那個悖獸，神淩珺翊。其實我們龍族從來不缺捕快，社暮帝皇的追獵天賦也非常高。”零煜冷靜地說，她希望艾歐也和她一起冷靜下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派社暮帝皇去協助追捕神淩珺翊？”艾歐轉過頭來盯著零煜問道。
“不是協助，陛下。請信任一次社暮帝皇，讓她做捕頭。秦騰飛和天宇駭來協助她。”
“她的確是個好將軍，能夠讓弑霜部隊如此井然有序。”艾歐撓腮思考道，“也許她真的能協助秦騰飛抓住神淩珺翊。”
“陛下，不是協助。”零煜又說一遍。
“嗯，我知道。”艾歐微微頷首，像是在敷衍，“就按照你說的辦，你能通知到社暮帝皇嗎？算了，我幫你通知吧，然後你帶著她去找秦騰飛。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他轉身離開，又突然回頭問，“對了，你有找到適合自己的配偶嗎？”
“陛下怎麽突然有……雅興問這個？”零煜尷尬地笑了笑。
“啊，其實是最後的手段。最後製服神淩珺翊的手段，以我的婚姻來限製她這個悖獸的所有行動。”艾歐麵無表情地解釋道，零煜知道艾歐也不想這麽做，他的內心是不甘願且痛苦的。“還有一件事，以後再和你說。最好等你找到配偶之後，就馬上來找我。要盡快找，我說清楚了嗎？”
“是，陛下。”零煜恭敬地回答。
艾歐朝她點點頭，剛準備默不作聲地離開，卻見零煜背後的夜空中，一顆赤紅的火焰冉冉升起，在空中爆開變成鮮紅的煙花，亮麗而又醒目。但這不是觀賞用的煙花，今天也不是什麽開慶功會的日子。那道煙花是秦騰飛的追獵部隊的求援信號彈，他們肯定遇到麻煩了。
“不好了，秦騰飛他們可能遇到麻煩了！我們要盡快和社暮帝皇一起趕過去！”艾歐直直盯著夜空中逐漸散落的煙花，驚呼道。
“陛下是怎麽知道的？”零煜問，同時順著艾歐的目光向身後望去。夜空中的煙花已然散落，隻有星星點點的零火墜落。“這是秦騰飛發射的信號彈嗎？”
其實零煜並不知道秦騰飛是誰，她知道所有的捕快都不會用真名。但是艾歐肯定知道所有捕快的真名。既然是艾歐派這個叫秦騰飛的龍去抓捕悖獸，肯定是非常被艾歐看好的武藝高超的捕快。
“沒有時間解釋了，快走！”艾歐催促道。
零煜猶豫了片刻，跟著艾歐一起化為龍身，朝逐漸升起的皓月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