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審核人和特別代表一合計,決定直接找鍾離昧了解下情況,再決定如何處置。
學堂間競爭激烈,優秀的生源誰都不願輕易放棄,這兩人,尤其是代表校方利益的審核人,就是想去澄清疑點,好沒有隱患地把鍾浩招進學堂。
為了爭得先機,兩人結伴,也沒有帶其他隨從,安步當車,按照報考表上填寫的地址,找上門來拜訪鍾離昧。
他們選擇了鍾浩上學的時間登門,就是想不受幹擾地觀察一下鍾浩生活的環境,同時近距離地了解鍾浩的父親以釋疑。
鍾離昧把早就精心編好的一套說辭用來應付兩人,入學審核人立即深信不疑,憑鍾離昧的智商編的那一套說辭,隻要願意相信,那就是很可信的。
但教廷特別代表卻皺著眉頭,總感覺鍾離昧的介紹裏少了點堅實的基礎,多了點離奇的巧合,因此他臨走時說了一句話,讓鍾離昧刹那間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還是報給別動隊吧,他們善於處理這些事。”特別代表覺得頭痛,決定讓那些專業人士來傷腦筋。
鍾離昧知道,一旦專司甄別清查的別動隊介入,自己多年來刻意潛藏隱瞞的秘密就可能再也掩藏不住,暴露的可能性極大,這可不僅是毀了浩兒的前途而已。
看著兩人離開,鍾離昧立即展開了行動。他拖出床底的箱子,翻出靜靜躺在箱底的七星刀,抄小路到前麵去堵截兩人。
七星刀是當初在天罰城亂起時購置的防身武器,異常鋒利,且有一層寒光包裹刀身,以抵禦鏽蝕。
他心裏隻有一種想法,那就是決不能讓兩人就此離去,把情況上報別動隊。
先封住兩人的口,即使最終身份暴露,也可以爭取時間遠走高飛。
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裏,鍾離昧憑著對道路的熟悉,抄近道截住了兩人。
恐懼讓鍾離昧變得殘忍凶狠,學堂來的手無寸鐵且毫無防備的兩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可憐的審核人當場就掛了,而且他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麽那個痛哭流涕不斷說著“對不起,請原諒”的人,會突然亮出刀來往死裏捅人。
但當鍾離昧硬起心腸來對付第二個人時,事情就不那麽順遂了。
畢竟有了緩衝反應的時間,畢竟是教廷修士,經過風浪見過血,教廷代表抓住機會展開了強有力反擊。
連續幾刀刺空,莫名其妙挨了幾下重擊,頓時天旋地轉,栽倒在地。
鍾離昧在一陣撕裂的疼痛中醒來,發現自己被教廷代表拽著一條腿,在磕磣不平的地上拖著走,嘴裏還罵罵咧咧。
“哼,肯定是山妖餘孽,真得往死裏整!稍微一放鬆,就暴起傷人。”
鍾離昧眯著眼,在劇烈的刺痛中強裝昏迷,同時又用最大的努力讓自己不至於真的昏迷。
終於等到拉人的人累了,拽腿的手鬆開了。鍾離昧以真正暴起的姿態,撲向猝不及防的教廷代表,死死地抱住他,咬住他的脖頸,試圖咬斷他的頸動脈。
雨點般狂暴凶猛的打擊降臨,鍾離昧感覺自己心、肝、肺等身體內部構建正在片片碎裂,但他以驚人的意誌力讓自己如破裂的膏藥一樣貼在對方身上。
在意識最後離開他之前,他在心裏呼喊:“兒子,別回家了,趕快走啊!”
……
一條蜿蜒的小路伸向山裏,小路盡頭一道高牆後,是一處三麵靠著山崖絕壁的庭院。
庭院深深,山木蔭蔽,與不遠處山外的繁稠市鎮隔絕,猶如兩重天地。
庭院外的門匾上,題著一個黑體的“瘴”字。
夏日的午後,樹蔭篩下斑駁的陽光,映在庭院中黑白棋子交錯分布的棋盤上,兩個對弈的男子分坐在棋盤兩邊。
其中一男子書生打扮,看不出年齡,但一臉憔悴令人過目不忘;另一男子著醫師裝,坐在書生對麵一臉“望聞問切”狀。
就聽醫師說道:“古巨兒,你還是那麽厲害,這棋我好不容易才贏了一盤。好吧,按照約定,我把發病時你的狀態告訴你。”原來這個書生就是古巨兒。
古巨兒抬起盯著棋盤的眼睛看向對麵的醫師,眼神裏有憂傷,有彷徨,有迷惘。
“你知道,你在發作時,給自己安排了不少的身份,這一陣還是古巨兒,過一陣又成了什麽天棄,再過一陣又自稱鍾離昧,還自認為自己有個兒子,這個兒子一會兒被你稱為天眷,一會兒又叫什麽鍾浩。”
醫師想想,又道:“對了,我都覺得奇怪,你似乎總覺得自己被追殺,總在逃跑。”
古巨兒一陣發愣,想了想,試探地問道:“那個……我的家人,嗯,還有父母長輩呢?”
醫師憐憫地看著他道:“你不記得了?在一次衝突中,你的父親和你一樣……發作起來,掐死了你母親,你的祖父祖母也因此事一氣之下溘然長逝。而你,在你父親另一次發作時,掐死了你的父親。”
古巨兒的眼神變得幽暗,好像眼底的火一下熄滅了。
良久,感歎著道:“謝謝,醫師。你說這一切多奇怪啊!”聲音好像從幽深的潭底傳出。
醫師注意地觀察了他一陣,像是在判斷病情。最後起身告辭道:“你好好休息吧。你現在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可能會是這裏的病人中最先康複出去的。”
古巨兒沒有起身相送,而是拈起一枚白子,隨意地放在棋格上。
醫師晃眼一掃,突然呆住,喃喃道:“這一子落下,滿盤皆變,原來你並沒有輸啊!”
醫師的神色突然掠過一絲狼狽和尷尬,轉身徑直離去,步履匆迫形如逃跑。
古巨兒毫不在意,隻管一個勁兒地繼續擺棋子。在他的手下,棋盤上的棋子漸漸變形,變成一隻躺在盤麵上的黑白色的眼睛。
這隻眼睛一成形,立即生出感應,隻見透過樹蔭的庭院上空,如水潭般泛起一陣漣漪,漣漪散去後,顯出一隻碩大的眼睛,在俯瞰著庭院和這方世界。
大眼一眨,“嗖”,古巨兒化作星芒被吸入巨眼。
……
半山精舍的店鋪內,聶璞從觀畫中回過神來,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白色的圍棋子。
此時,旁邊的那炷香剛好燃盡。
注意到雷五爺在旁邊觀察他,聶璞鄭重其事地握住棋子,籲出一口氣道:“好險,沒這棋子,差點回不來了。”
棋子發出朦朧的光輝,顯得很是不凡。
雷五爺悚然道:“定神珠?”
聶璞哼哼哈哈不做正麵回答,然後繞過雷五爺施施然向店外行去,邊走邊說:“累了,今天就早點告辭了。”
雷五爺注視著聶璞的背影,似乎想要有所行動,但終究還是放棄了。
反而是聶璞,走到門口,又突然停下腳步,側著臉問道:“是人生如畫呢,還是畫如人生?”
不等雷五爺回答,聶璞就出了店。他還沒有真正定下神來,不敢逗留太久被看出破綻。
他手裏拿著的也不是什麽定神珠,那枚棋子隻是一個參照物,是以前跟著老乞丐學會的一種“回魂”小技巧。
畫中的經曆,帶給他的感受還都那麽鮮活,那所有的悲喜際遇,在撕裂著他。
畫中是另一個世界嗎?
如果是,那麽自己在那個世界中,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東夷國。
有了兒子,自己也很快老去,可惜還是沒有擺脫為環境所不容的宿命。
如果畫中的世界不過是雷五爺設定的局,畫筆演繹出的劇情而已,那自己在其間不過就是局中的棋子,劇中的木偶。
一切如浮雲,不,比浮雲都不如,浮雲都不會被一支筆操控。
那目前這個叫聶璞的自己又是誰?會不會是被另一支筆撥弄著的一個虛假存在?
本質上,鍾離昧,聶璞,都一樣,以為是自己,其實都不是自己。
如此想著,俯仰之間,街麵,行人,天空的流雲,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聶璞並沒有直接回半山精舍,而是四處遊蕩,最後下意識地走向城西,走向老乞丐曾經呆著的街角。
他在尋找,尋找真實存在的依據,尋找走出迷惘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