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你終歸是我的
眾人正在商議,忽聽榻上的殷朔囈語出聲,「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嚷嚷著要給殷朔點厲害瞧瞧的顧宜,莫名其妙地收起拳頭,顧述白道:「罷了,既然人已經帶回來,昏迷不醒地送回去反倒惹了事端,等他醒來讓他離開便是。」
玉扶點點頭,「好,我照顧他,你們都回去吧。」
省得他們在這裡看著殷朔,越看心裡越不舒服,恨不得打他一頓才罷休。
顧述白不由分說拉著她走,「讓下人照顧便是,放心,他死不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殷朔這樣的人才會長長久久活下去。
玉扶點點頭,眾人一同離開小院,用過晚膳后玉扶順路來瞧了一眼,聽見屋子裡有說話聲。
「……殷丞相,是您醉倒在巷口,被我們小姐帶回來的。回來后細看才知道是丞相,便將您暫時安置在這裡。」
殷朔的聲音頓了頓,「是鎮江長公主?」
「正是,小姐和公子們才離開不久。殷丞相餓了吧?不如用些吃食再走?」
留在院中的小廝性情開朗,口齒乾脆,「正巧,這個屋子先前是殷小姐住的。殷小姐最喜歡吃嫩牛乳糕和水晶餃,您用一些嗎?」
殷朔看著桌上擺的幾樣點心,微微一愣,「這些是姬瑤愛吃的?」
小廝道:「是啊!殷丞相不知道嗎?」
殷朔面對他好奇的眼光有些尷尬,他身為兄長對殷姬瑤如此狠心,而顧侯府一個小廝都知道她喜歡吃什麼。
她不過在顧侯府住了兩個月,卻在相府住了整整十七年。
「咳咳。」
玉扶故意踏重了腳步聲,屋裡的人聽見動靜,小廝忙迎出去,「小姐來啦?」
玉扶略點點頭,「嗯,我來瞧瞧殷丞相。你去忙吧,不必在這裡伺候了。」
小廝行禮告退,玉扶進了屋,殷朔坐在榻上目光溫柔地朝她看來。
玉扶深知是因為救命之恩的緣故,她並不打算仗著自己救了殷朔而怎麼樣,便道:「你能起身了,看來沒有傷著,趁著還沒宵禁快些回府吧。」
殷朔朝桌上看了一眼,原本沒有什麼食慾,現在忽然想吃了。
他走到桌邊自顧自坐下,「你就這麼討厭我,讓我喝口熱茶吃點東西的時間都不肯給嗎?」
玉扶自然不是這麼想的,「只怕殷丞相不敢吃顧侯府的東西,所以沒敢勸說。既然你敢吃,就喝點熱牛乳暖暖身子吧。」
殷朔笑了笑,目光中是少見的溫和,「我為何不敢?你若要對我不利,就不會把我撿回來。」
玉扶道:「你沒聽見小廝剛才怎麼說的么?我把你撿回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是你,以為只是個普通百姓。」
殷朔嘴角一撇,端起牛乳茶慢慢啜著,「我不管,總歸是你救了我。」
玉扶一時語塞。
堂堂丞相竟有這副耍無賴的面孔,她還是頭一次見,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端起茶盞喝了半口,「如果今日我不救你,你也不會死在雪地里的,不是嗎?」
殷朔道:「哦?那我會怎麼樣?」
玉扶托腮細想,「或許相府的人發現你不在會出來找你,或許會有別的人路過。」
「我是瞞著府里人出來的,府里也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無論是父親還是妹妹,還是那個名義上的夫人。天色已晚,這種時節很少人會在街上行走,未必有人發現。」
殷朔慢條斯理地吃著,抬眼看玉扶,「所以你不救我,我今天真的可能死在路上。」
玉扶還是不信,「不會的,以你的能力,如果最後的死法是喝醉凍死在雪地里,一定會成為史書上最大的笑話。」
她想,就算沒有人救,殷朔也會自己從雪地里爬起來。
他醉得不算厲害,就算醉了,他的頭腦也比旁人清醒百倍,怎麼可能會以這麼愚蠢的方式死去呢?
殷朔自嘲道:「你好像把我當成了妖魔鬼怪,刀槍不入。其實我不過是……」
「是什麼?」
「沒什麼。」
殷朔喝凈一碗牛乳茶,朝屋子裡看了看,屋子陳設精緻典雅,作為隔斷的多寶格架上擺著幾隻白玉擺件,牆邊立著一支價值不菲的古董定瓶,裡頭斜插著梅花。
看起來不像普通的客房,倒像是小姐的繡房。
他細細打量一遍,「聽下人說,之前姬瑤就是住在這裡的?」
玉扶聽他主動提起殷姬瑤,忍不住蹙起眉頭,不願去想他對殷姬瑤的所作所為,只淡淡應道:「嗯。」
殷朔由衷讚歎道:「這裡比她在相府的閨房還好看,是你安排的,還是顧酒歌安排的?」
玉扶聽他提起顧酒歌,眉頭微蹙,「二哥的安排就是我的安排,我們一家人不分彼此。姬瑤和二哥是好朋友,現在也是我的好朋友。她住在這裡的時候羽揚也在,兩人更是無話不談。」
昆羽揚。
殷朔自然明白,昆羽揚為什麼會在顧侯府住著。
無非是擔心她在圍場撞破他手下人談話,會被自己和大皇子殺人滅口,為此不惜千里迢迢一路向西去尋顧懷疆凱旋的隊伍。
後來二皇子登基,她的證詞不再有意義,寧軒這才把她接回自己府里。
殷朔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道:「她能成為你的朋友,是她的福氣。我有些頭暈,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他扶住額頭,玉扶出於醫者的本能,下意識去探他腕脈。
並無異狀。
他看起來斯文,不像顧侯府習武之人格外強健,卻比一般人康健許多,何況……
沒聽說受凍傷會頭暈的。
殷朔當面被拆穿,臉不紅心不跳,「可能是酒喝多了,總之我想出去走走。難道長公主連這點地主之誼都不肯盡嗎?」
走就走吧,走一走就派人送他回府,不會耽誤事。
玉扶這樣想著,同他一道走出小院,殷朔輕車熟路地朝花園裡走,玉扶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兩人的身影在暗淡的月光下模糊不清,待他們走遠后,小院院牆拐角後走出一個人來。
正是顧述白。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殷朔和玉扶,良久,抬起頭看向天空。
一痕新月細如絲,薄如紗,白似牛乳。
他思忖片刻,放輕腳步,慢慢跟著在兩人身後。
「我記得顧侯府的梅花極好,是先帝從宮中賜出的貢品梅花,不知今冬開放沒有?」
兩人沒帶小廝和丫鬟,就著朦朧月色在花園裡走,玉扶四面望去,怕人冷不防看見他們以為看見鬼魅。
這一走神,腳下一大塊鵝卵石都沒看見,她腳被絆到身子前傾。
玉扶下意識伸手護在頭部下方,這是她趕赴邊關時士兵們教她落馬十八翻時說的,知道自己要摔到地上一定要護住頭頸。
意料中堅硬的觸感並沒有撞上,反而撞上一個溫熱的身體,玉扶抬頭一看,殷朔把自己墊在她身下。
「你沒事吧?」
她連忙站起把殷朔扶起來,殷朔雖看著文弱,到底是個大男人,她連拉帶扯才把人扶起來。
定睛一看,那塊絆倒她的假山石正墊在殷朔膝蓋底下,可想而知被自己壓倒有多疼。
她就著朦朧月光一看,殷朔的臉色果然白了三分。
「別走了,快回去請太醫看看。」
殷朔握著她的手,一手把她拽回自己身邊,「別去請太醫了,我堂堂七尺男兒哪有這麼嬌弱?你扶我到那邊石頭上坐一會兒就好了。」
玉扶看了看,邊上的假山石塊堆壘,正好可以歇息。
嬌小的少女攙著一瘸一拐的男子,玉扶用身體給他當拐杖,吃力地扶他過去,不多時額上就冒出了汗水。
「你感覺一下,傷口嚴重么,有沒有流血?」
玉扶終於把他扶到石頭上坐下,殷朔自如地伸縮雙腿,來回數次,「沒有傷口。」
「怎麼可能沒有傷口?」
玉扶看著那個絆倒她的石頭,石頭一角顏色比旁邊深一些,看起來像被血浸濕的痕迹……
他流血了?
玉扶指著石頭,「可是那上頭好像有血……」
殷朔反駁,「不是,是月光太暗你看不清楚,誤以為是血跡。」
他反駁得斬釘截鐵,再看他剛才伸縮雙腿的動作,玉扶便信了幾分。
真要是膝關節底下被磕出血,這樣來回伸腿縮腿一定很疼,殷朔卻一點疼的反應都沒有。
她懵懂點頭,殷朔沉聲道:「就算為你流血,也是應該的。我欠你一條命,我煽動陛下打壓顧侯府,我明知陛下想娶你卻不阻止,你不恨我嗎?」
玉扶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你是做了很多錯事,但現在你是為了救我才磕到石頭上的,我當然要關心你。」
殷朔忽然牢牢抓住她雙手,任憑玉扶怎麼掙扎都不肯放開,「我想聽的不是這個,你不恨我嗎?大婚那日我在大瑞宮向你許諾,轉臉就違背了諾言,如今更要眼睜睜看著陛下立你為後,你不恨我嗎?」
恨殷朔嗎?
玉扶仔細想了想,當初在大瑞宮她很慶幸殷朔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因為玉扶本就只是為了打消他的念頭,而非希望他對丹陽公主拒婚。
他對先帝說那些感恩戴德的話語時,玉扶甚至鬆了一口氣。
至於現在,他不肯勸阻寧承治立自己為後,說到底還是希望顧侯府出頭去惹怒寧承治,他好坐收漁利。
殷朔對顧侯府的敵意不是一日兩日了,玉扶有過憤怒有過厭惡,恨卻談不上。
她想了想,「我不恨你。你喜愛權位,你想要百官之首的位置,這是你的追求。我雖然不贊同,但能理解每個人有自己的追求。」
殷朔一瞬間無比落寞。
他寧願玉扶說恨他,恨他不信守承諾,恨他眼睜睜看著寧承治立她為後。
可她沒有,她不但不恨,還說理解。
殷朔在遇到她之前,從未對哪個女子動過真心,他對感情的經驗不算豐富,卻懂得一個道理——
玉扶不恨他,所以不愛他。
但凡她對自己有一絲愛意,都會因為自己的不作為憤怒,可她沒有。
殷朔從未如此失望過,他迫切地解釋,「玉扶,你是不是對我太失望,所以連恨都不想恨了?」
玉扶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卻說不清為什麼。
她說不恨他,他不應該高興嗎?
她連忙搖頭,「沒有,我和大哥哥去相府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本來也沒覺得你會幫我們。畢竟相府視顧侯府為敵人,你們怎麼會幫敵人呢?」
「顧侯府是敵人不假,父親將你和顧侯府視為一團,可你在我心目中從來不是敵人!」
很久很久以前,殷兗讓他調查玉扶的身份,甚至讓殷姬瑤接近顧酒歌來探查玉扶的身份。
殷兗懷疑她的身份,懷疑她的動機,懷疑顧侯府想利用她做什麼。
但對他而言,他配合調查都是因為愛慕這個美貌聰慧的小姑娘,因為第一眼看見她的悸動。
她就像是山間一脈清泉,帶著仙山一股靈動的氣息,不與凡俗同流合污。
她是這世間最清澈的美好,是他第一眼看見就想守護的存在。
殷朔陡然高聲大喊,玉扶嚇得後退一步。
她忽然明白他今日為何會如此失態,為何喝這麼多酒,為何差點把自己凍死在雪地里。
他和殷兗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殷朔不會絕望到在昏迷中喃喃孤家寡人四個字。
那是顧述白用來斥責他的話。
玉扶掙開他的手,再度後退,「放手,別逼我用對付敵人的手段。」
殷朔愣了愣,很快收手。
他當然知道玉扶對付敵人的手段是什麼,她從來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她的袖中藏著這個世上最神秘的武器。
殺人不見血。
「好,我放手。」
玉扶正色道:「老丞相沒有錯,我和顧侯府是分割不開的一家人。雖然我一直沒有改口,但在我心目中,大將軍就是我的父親,兄長們就是我嫡親的兄長。我們是一家人,你和顧侯府為敵,就是與我為敵。」
殷朔道:「玉扶,你明知道我喜歡你,我不可能與你……」
玉扶冷冷地別開臉,「別再談喜歡了,事已至此,這話聽著可笑。」
殷朔急切地站起來,「你真的以為我會眼睜睜看著寧承治立你為後嗎?你真的以為只有顧述白會為此事奔走嗎?」
「你錯了,就算他立你為後,你終歸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