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以何謝君恩?
女子揭下面紗,赫然是玉扶。
那日他們在馬車上爭論是否要棄了儀仗先行趕往帝都,眾人都不希望玉扶前去冒險,連顧述白都贊同了陳景行的說法,玉扶卻堅持要提前趕來。
顧述白和月狐只好陪她一道趕來,今日天光初明就進了城門,才打聽到寧承治派池公公去了大理寺監牢,他們在大理寺外等了許久都沒看到池公公出來。
只看到殷朔命人押了顧懷疆等人出來,那一刻他們終於確認,殷朔是鐵了心要將顧侯府眾人置於死地了。
既然如此,只好兵行險招,卻沒想到刑場上出了那麼多變數。
先是看到姬成發的人埋伏在人群中,又發現還有除了北璃以外的人埋伏其中,便是寧軒那一伙人。
而後是殷姬媱捨命挾持殷朔,將刑場攪得一團亂。
陳景行隨後趕到直接進宮,用空轎子把寧承治從宮裡哄了出來,他知道唯有寧承治親自出現才會讓喪心病狂的殷朔停手。
玉扶聽他的稱謂便知眼前人是姬成發,笑著俯身摸摸他的腦袋,「你就是成發?」
姬成發扭扭捏捏地躲閃著,心不甘情不願地被玉扶摸了一把,「玉扶姐姐,你怎麼會在這裡?那轎子是空的,打開嚇了我一跳!」
幸好他機靈立刻合上了轎簾,這才沒讓寧承治看出破綻。
玉扶四周看了看,朝他噓了一聲,「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回顧侯府再說!」
顧懷疆等人已被送回顧侯府,府門外有重兵把守,見姬成髮帶著一眾北璃人前來不敢阻攔,讓開了道路。
上房之中,顧酒歌正在給顧寒陌包紮傷口,他被砍傷的胳膊不斷滲出血來,血順著青磚地面一直流到門外。
顧酒歌滿頭是汗,「快去拿金瘡葯,這血再不止住,三弟的胳膊就要廢了!」
顧寒陌躺在榻上,因失血過多面色蒼白,乾涸的唇發不出一絲聲音。
「讓我來!」
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眾人頓時一愣,回頭看到白衣女子面覆白紗,飛快朝屋裡跑來。
她一下子撲到榻邊,不知給顧寒陌餵了什麼葯,又從袖中取出藥瓶將白色粉末撒在他傷口上。
眾人一時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比玉扶高一些,還要瘦一些。
她是玉扶嗎?
「玉扶?真的是你嗎?」
「是我。」
玉扶一把揭開面紗,匆匆看了眾人一眼,確認他們身上都沒有傷,這才放心。
眾人看到她的面容欣喜至極,他們知道有她在顧寒陌的傷一定不會有事。
果然,顧寒陌傷口的血漸漸止住,目光終於不再渙散。
「玉扶姐姐,你等等我啊,累死我了。」
姬成發人小腿短跑不過玉扶,費勁吃奶的力氣這才喘吁吁地跑進來,倚著門一臉委屈。
他管玉扶叫姐姐,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玉扶看得出眾人心中有萬般疑惑,便道:「大哥哥很安全,現在就在城中,大師姐在保護他。我現在有更要緊的事必須出去一趟,這是治三哥傷口的葯,一瓶外敷一瓶內服。」
她把藥瓶交給顧酒歌,隨即跪倒在地,朝顧懷疆一拜,「大將軍,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疑慮,請容我回來再和你們解釋。」
顧懷疆親手將她扶起,眼中帶著慈父的關切,「你去吧,不用擔心我們。」
玉扶點點頭,朝姬成發示意一眼,飛快出了門。姬成發眼看她往外奔叫苦不迭,「玉扶姐姐,我才剛進來啊……」
她當初不聲不響地離開,如今又匆匆回來匆匆離開,眾人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好一會兒顧酒歌道:「父親,你怎麼不攔著她?」
顧溫卿也道:「是啊,萬一她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怎麼辦?」
顧懷疆搖搖頭,「她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該做的事。為父從來不想把顧侯府變成束縛她的牢籠,而是她堅強的後盾。哪怕這個後盾破碎,至少不能成為她的阻礙。」
眾人對顧懷疆這話似懂非懂,顧酒歌忽然想到什麼,「在刑場上兩次擊中劊子手大刀的暗器,難道是玉扶的銀針?」
……
寧承治回到宮中,對著眼前眾人心煩不已。
一個是公然違背聖旨的殷朔,一個是大膽挾持殷朔的殷姬媱,還有一個面色倨傲的北璃使臣陳景行。
最最可惡的是,那個北璃儲君居然還坐在轎子里不出來!
殿中文武大臣議論紛紛,北璃一行人卻毫無反應,一副把東靈大殿當成自己家的樣子。
寧承治氣得鼻子都要冒煙了,還得好言好語道:「眼下是在宮中,沒有閑雜人等,殿下可以出轎了吧?」
陳景行上前一步,「抱歉了寧帝,貴國剛見了血光,我們殿下不能出轎沾染晦氣,還請寧帝見諒。」
這個目中無人的北璃儲君,不肯出轎也就罷了,連句話都不肯自己說,還要處處讓陳景行代勞。
寧承治的憤怒已積攢到頂點,又不好對著北璃人發作,一拍御案將怒火燒到了殷朔身上,「殷朔,你可知罪!」
殷朔淡淡地站在那裡,拱了拱手,「臣不知。」
殷姬媱瞥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不屑。
殿上朝臣陡然興奮起來,殷家這對兄妹能反目成仇到這等地步,絕不可能只是因為一個顧酒歌。
眾臣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寧承治怒道:「朕明明讓池公公傳朕口諭取消今日斬刑,你竟敢違抗聖命,還敢說不知罪?!」
殷朔道:「回陛下,臣並沒有聽到池公公宣讀陛下的口諭。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已經被懷恨在心的顧宜一刀刺死了。」
寧承治頓了頓,「什麼?池公公死了?怎麼沒有人告訴朕?!」
池公公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心腹,作為御前的總管太監代表的是君威,他不明不白的死讓寧承治更加憤怒。
殷姬媱忽然道:「此刻顧侯府的人不在殿上,是非曲直任殷首輔說。請陛下想想,顧侯府之人殺一個公公能解什麼恨?當時殷首輔也在牢中,他們怎麼不殺了殷首輔泄憤呢?」
殷姬媱的話引起一片嘩然。
他說的不無道理,顧侯府落得今日的下場,最大的幕後推手正是殷朔。
寧承治猶豫起來,朝殷姬媱道:「你當時又不在牢中,怎麼就認定不是顧宜殺的,而是殷朔殺的?他到底是不是你同胞兄長?」
殷朔眼下一跳,對寧承治無意的話頓生警惕,唯恐那樁殷兗和他隱瞞十多年的事情被揭露。
殷姬媱冷笑一聲,「陛下連這點都想不明白么?殷朔一心要置顧侯府眾人於死地,寧可殺了池公公也要執行斬刑。這件事往輕了說是排除異己冤殺忠臣,往重了說是故意挑起東靈與北璃不睦,陛下還相信殷朔對你是忠心的么?」
她狠狠指向陳景行,借北璃向寧承治施壓,後者果然蹙起眉頭。
他想到當初顧懷疆勸他廢丞相立內閣時說的話,那時他也曾忌憚過殷朔,隨著時日推移把朝政交給殷朔一向妥當,樂得自己輕鬆。
可這一次北璃儲君在場,事關兩國邦交和東靈的國體,寧承治自知不能再一味維護殷朔了。
他要殺顧侯府的人寧承治不惱,可池公公若真是他殺的,那事情就變了性質。
殷朔始終注意著寧承治面色的變化,知道自己今日難以開脫,便看向陳景行,「好位北璃儲君,先前是那位姬公子要保顧侯府,現在北璃儲君一路遠來第一件事也是要保顧侯府。即便顧侯是冤枉的那也是東靈朝堂的事,北璃人何以如此關心?」
殷朔素來巧言善辯,短短几句話就把寧承治的疑心引到了北璃諸人身上,滿殿朝臣的目光頓時落在陳景行身上。
陳景行不卑不亢,只是輕哼一聲不做回應。
殷朔盯著那頂明黃大轎,北璃儲君的儀仗如此華麗大氣,竟絲毫不輸寧承治的御駕,可見北璃國力雄厚。
可這位儲君坐在轎中,從始至終一言未發,叫人不得不懷疑……
他眸子微眯,忽然指著那乘大轎朗聲道:「這轎子里到底有沒有人還是個問題!」
「殷朔,你別想轉移話題!」
殷姬媱一時情急喊出聲來,可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中那頂大轎上,好奇裡面到底有沒有人。
難道真如殷朔所說,轎子根本就是空的?那個神秘的北璃儲君根本就不在?
寧承治道:「貴使,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請你們殿下出轎一見?即便不能出轎,出個聲音總可以吧?」
殿中議論紛紛,轎中巍然不動,寧承治越發相信了殷朔的話。
他一個眼色,殿中御林軍的將士慢慢靠近,大有轎中人不肯出聲就掀開轎簾的架勢。
陳景行上前一步擋在轎前,氣勢如山,「誰敢?!」
他聲如洪鐘,怒髮衝冠,震得御林軍將士不敢上前,這一瞬間叫人浮想聯翩。
想到在秦國大殿之上舉和氏璧撞柱的藺相如,想到蘇武持漢符節牧羊十九載而不改其志……
「你們在找本宮么?」
一片沉寂中,女子聲音陡然響起,眾人嚇了一跳。
仔細一聽聲音並不是從轎中傳出來的,而是從殿外傳來的,眾人轉頭一看,日影西斜照進殿中,白衣女子款款站在日光下。
她面覆白紗,雙手攏在身前,不知何處風起將她廣袖拂開,飄搖若仙。
她的身後跟著姬成發並一眾高大的北璃武士,說來也怪,嬌弱的女子氣勢絲毫不輸那些鐵血之人。
那雙著精緻絲履的足緩緩踏來,不急不緩,未被面紗遮掩的一雙美目笑意微微,天生一派尊貴氣度,好像高高金龍座上的寧承治都不在她眼裡。
那雙笑眼美麗又熟悉,細細看去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陳景行回身迎上去,一行北璃使臣下拜,「公主殿下。」
她就站在那裡,雙眼淡淡掃過寧承治和殿中諸人,寧承治不自覺從御案後頭站起,走到階前愣愣地看著她。
「怎麼?本宮才離開月余,諸位已經不認識本宮了么?」
她輕輕揭下面紗,這一瞬間,滿殿充斥著倒吸冷氣的聲音。
陳景行站起不悅道:「東靈號稱禮儀之邦,見我北璃儲君玉扶公主難道就是這般禮數么?」
眾臣連忙躬身行禮,直到抬起頭來還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昔日東靈的鎮江長公主,也是北璃儲君玉扶公主?
這怎麼可能?
可陳景行口口聲聲稱她就是北璃儲君,姬成發一行人也跟在她身後,這件事不可能有假。
寧承治愣愣地下了階,「玉扶,怎麼會是你?北璃的儲君不是皇子嗎?」
陳景行抬起下巴,輕哼一聲,「我北璃皇子與公主皆有繼承皇位之權,玉扶公主是皇后嫡出長女,從出生那一刻便是儲君。只是後來因故來到東靈,遲遲未歸故國罷了。」
寧承治這才想起,玉扶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只是從前從未有人想過去探究,只以為她從小長在仙人谷,並無什麼顯赫身份。
原來她的身份如此顯赫,如此尊貴。
殷姬媱不禁笑了起來,湊到殷朔耳邊低聲道:「當初父親和大哥想探查玉扶的身份,一定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吧?」
她能想象殷朔心裡此刻是何等翻江倒海。
殷朔一直以為只要扳倒顧侯府便可掌控東靈朝堂,便有了霸佔玉扶的權勢,卻不想玉扶的身份超出了他的想象。
看到殷朔吃癟的臉色,她心裡說不出來的痛快。
玉扶朝寧承治笑了笑,「本宮站在這裡代表的是北璃儲君,不是東靈的長公主。還請寧帝自重,稱本宮一聲公主或是殿下。本宮此番來東靈是為了兩國邦交,前些時日去了西昆,昆帝待本宮甚是有禮。」
她話中不帶絲毫故交之情,彷彿從來不認識寧承治似的,甚至拿出西昆來威脅他。
有朝臣不忿道:「公主殿下,您雖是北璃的儲君,到底在東靈受過君恩,豈可如此冷酷無情?難道您對東靈沒有絲毫感情,還想與東靈的敵國西昆交好么?」
陳景行正要開口,玉扶擺手示意他退下,看向那個開口的朝臣。
是個陌生面孔。
她輕輕一笑,「本宮才離開東靈不過月余,似季老大人和陳閣老等一眾老臣都不在了,竟輪到你這種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在朝堂上說話。可見朝廷式微,昔日人才濟濟的盛景不在。」
那人被她說得面色羞紅,只聽玉扶繼續道:「本宮在東靈自然受過君恩,不過受的是先帝恩惠。陛下給過何等君恩?」
她聲勢凌厲地轉向寧承治,「本宮與顧家世子早有婚約,寧帝為奪臣妻將世子派往邊境害他戰死,本宮謝寧帝殺夫之恩。」
「顧侯是本宮養父,寧帝為一己忌憚之心無證無據便要誅殺顧侯府滿門,本宮謝寧帝殺父之恩。」
「這樣大的兩樁恩德,寧帝希望本宮以何來謝?以我北璃百萬雄師來謝么?」
寧承治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原來在玉扶心中早就視他為仇敵,若早知道她是這等身份,他當初一定不會用顧侯府來威脅玉扶。
玉扶轉過身去不再看他,目光掃視朝中眾臣,「本宮提醒你們,我今日之所以好好地站在這裡和你們說話,不是因為畏懼東靈國威,而是看在先帝的顏面上。否則本宮會直接命大軍壓境踏平東靈,看你們還敢不敢跟本宮談感情!」
她冷冷一拂袖,「寧帝還是把自己朝中的爛攤子先解決了,再來和本宮談談兩國是否建交的問題,本宮累了,先走一步。」
陳景行親自打起轎簾,玉扶彎身入轎,待殿上諸人反應過來時,北璃一行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