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 終於有結果(二更)
陳景行落馬快步上前,在玉扶的馬車外伸出手攙扶。
早有宮人將木階置在馬車下,隨即跪在一旁,迎候車中之人。
車裡卻遲遲沒有動靜。
玉扶不開口,眾臣皆不能起身,依舊俯首耐心等待,陳景行擱在馬車門外迎接的手,因為時間太長微微顫抖。
天雲破原只是站立拱手,這會兒自顧自放了下來,一派隨意模樣。
陳景行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心中暗道不好,玉扶本就對他有所不滿,他還如此隨意無禮,這要生出事端怎麼好?
馬車裡傳來女子年輕而不失威儀的聲音,「本宮久未回京,不知天公子現在朝中是何職位?」
此語一出,跪在馬車兩側的大臣里,有幾人微微抬頭。
天雲破淡淡一笑,復又拱手,「回殿下,無職。」
「既然無職,為何在本宮面前自稱臣?」
玉扶的回應敏捷而尖銳,不給天雲破半點反應的時間,同時在心理上向他施加壓力。
隔著馬車簾,她看到陳景行擱在外面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天雲破的聲音頓了頓,很快道:「是,草民雖是先太師之子,卻無爵無職,不該在殿下面前自稱臣。」
「殿下……」
陳景行低聲開口,試圖為天雲破解釋什麼,開口的一瞬間只覺得馬車裡有一股凌厲的氣勢朝他湧來。
他立刻閉上了嘴。
前些日子玉扶對他不冷不熱的,不似在西昆那麼重用,這幾日好不容易恢復了常態,他可不想再得罪玉扶。
玉扶道:「無職白衣本不該出現在朝中,然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只要有才能的人都應該為朝廷效力。只是本宮不明白,為何有職大臣跪地恭迎,天公子卻一身輕鬆地站在這裡,是藐視本宮的威儀么?」
更多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了頭。
北璃朝中對於玉扶的動向一直有所了解,知道她在東靈辦的每一件大事,知道她在西昆和東靈輾轉的經過,也知道她多受東靈百姓愛戴。
根據他們知道的消息,玉扶絕不是一個毫無政治才能的人,相反她比許多男子有更高的才能。
那她一回來就為難天雲破是什麼意思?
難道她不知道天雲破是老太師的長子,這對父子兩前赴後繼、堅持不懈為北璃朝堂做出了多大貢獻么?
這回,天雲破頓的時間更長了。
朝臣們擔憂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既擔心讓剛回國的玉扶不快,又不想讓天雲破受委屈,兩邊都幫不得,只能這麼看著。
好一會兒,天雲破笑了笑,「草民雖無職,卻繼承先父的遺志為東靈做了許多事,以我的貢獻站在這裡不算過分。而殿下從小就沒有踏足過北璃,這次又為了一己之私調動朝臣和兵馬救顧侯府一家,你為北璃貢獻了什麼,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呢?」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北璃一眾朝臣不可思議地看著天雲破,他才能卓著性子向來有些傲氣,卻從不失分寸,不知為何今日當著玉扶的面如此無禮。
玉扶好不容易回來,他就不怕再把人氣走么?
顧述白等人更為驚訝,都說北璃民風開放,他們現在才理解什麼叫開放。
一個沒有朝職的臣子竟然當著玉扶的面,指責她從未為北璃做出任何貢獻,不配指責自己。
這對於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東靈來到此地的眾人,都是極其駭人聽聞的言論。
「大膽!」
玉扶怒斥一聲,緊接著,一道人影飛快從馬車中飛出,天雲破面色一凜,下意識側身閃避。
他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文官,事實上他的武功在京城貴公子中也十分令人稱道,可對上將門出身又學過仙人谷身法的顧述白來說,就一點都不夠看了。
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道身影,十數招過後,顧述白輕鬆地將劍指向他喉間。
地上響起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陳景行懸在半空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就在他以為自己堅持不住的時候,馬車裡忽然伸出女子的柔荑,輕輕搭在他手上。
這一搭,陳景行頓時渾身打了個激靈。
天雲破被顧述白用劍指著,目光朝他身後的馬車望去,只見馬車中的女子款款而下,天生貴氣盡顯無疑。
她面容淡淡的,一雙眼睛靜如水,沉如潭,叫人不敢直視。
跪在地上的大臣們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她,只看到一襲鑲嵌明黃金邊的緋色宮裙,委委垂在地上,便禁不住老淚縱橫。
淚眼朦朧中偷覷了玉扶好幾眼,這才從她尊貴的氣度威壓之下緩過勁,看到她絕色容顏。
那張臉上能看到先帝和先皇后的影子。
幾乎是一瞬間,眾臣心中下意識接受了她,就好像她從未離開過北璃,而是一直在他們眼前一樣。
天雲破眼中閃過一瞬的錯愕。
他見過玉扶的畫像,正如玉扶也見過京城的畫像,見過他天雲破的畫像,所以她對眼前的一切都不陌生。
但畫像可以畫出一個人的五官,卻畫不出神韻,他沒有想到玉扶比畫像上更要美上萬分。
說美是膚淺的,更應該說是氣度,她生而高貴的氣度,那是尋常人歷經幾代也蘊養不出的,唯有北璃皇室嫡出血脈才能擁有。
那錯愕一瞬即逝,待玉扶步下馬車整個人站在他眼前,他又翹起嘴角露出輕佻笑意,看的卻是顧述白。
「你就是殿下費盡心機救的那個顧家世子?原來你在殿下身邊就是充當打手而已,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顧述白六歲就跟在顧懷疆身邊學兵法,這點小小的激將法對他來說就像一陣微風吹過,連他的衣角都拂不動。
他面色不改,劍尖仍冰冷地指著天雲破。
玉扶緩緩朝前走去,經過天雲破身旁之時,朝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似春暖花開,冰雪融化,眼前似乎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少女,沒有什麼儲君,什麼公主殿下。
旁人若見到她的笑容,必定心神激蕩,天雲破卻下意識蹙起眉頭。
如果是美人計什麼的,那他實在太高看這位公主殿下了。
就在他以為玉扶要開口和他說什麼的時候,玉扶立刻斂了笑容,目不斜視地朝殿中走去,廣袖被微風緩緩吹開,背影萬千風華。
「天雲破大膽冒犯本宮,帶下去容后處置,諸位大人免禮吧。」
眾臣從地上起身入殿,經過天雲破身邊的時候不自覺看他一眼,後者朝眾臣微微頷首,眾臣才放心入殿。
顧述白眉梢一抬,心道玉扶的擔憂沒有錯,北璃朝臣竟多半看天雲破眼色行事。
玉扶款款上階,顧述白等人跟在其後,眾臣入殿分列兩旁,玉扶望著上首的金龍座,在五步遠的距離停下腳步。
眾臣抬頭看她,玉扶回過身站在階前,並沒有坐下。
她還沒有登基,不該坐那個位置,那既是對先帝的尊重,也是對朝臣的尊重。
殿中大臣立刻會意,很快便有宮人抬來椅子放在龍座前,玉扶這才坐下。
「本宮身為儲君,十數年來未曾回國。三年前國中叛亂父皇母后殯天,本宮也未能回來主持大局。這是本宮對父皇和母后的虧欠,對諸位的虧欠,更是對北璃百姓的虧欠。此番回來,就是為了彌補北璃的臣民,擔起身為儲君的責任。」
右列站在最前頭的大臣上前一步,「殿下此言差矣,您一出生就被送到仙人谷學藝,從未享受身為儲君的尊榮,這何嘗不是北璃對殿下的虧欠啊。何況三年前殿下年僅十一,又能做什麼呢?反而殿下留在仙人谷那個安全的地方,臣等才能放心啊!」
「是啊是啊,殿下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將天大人的話放在心上。他平時不是這樣的,想來是頭一次見到殿下一時激動失儀了。」
眾臣紛紛附和,玉扶嗅到為天雲破求情的氣息,立刻擺手打住眾人的話。
她看向頭一個開口的老臣,「包太傅是父皇年少時的啟蒙之師,本宮聽聞父皇曾有意讓太傅繼續擔任我的老師。本宮少年在外雖無此榮幸受教於太傅,可太傅在朝中忠心耿耿扶保正統,一言一行都在教導本宮,請受本宮一拜。」
她在階上朝包太傅拱手一揖,包太傅受寵若驚,立刻躬身拱手,「殿下謬讚,老臣萬萬不敢。」
玉扶一開口就叫出他的名號,他已經十分吃驚了,更沒想到她對自己如此恭敬謙遜。
全然不似方才在殿外處置天雲破的口氣。
包太傅還未反應過來,玉扶已親自下階攙起他,「天德十五年,叛軍攻破北方五大重鎮,直逼冀北。當時冀北百姓正面臨旱災顆粒無收,再也經受不起戰火。包太傅以一己之身,出京城,入敵軍,勸說叛軍匪首不傷百姓。竟將那喪心病狂的賊人感動,決意繞過冀北進攻。」
「天德十六年,叛軍被徹底打退,然帝后具亡朝中百廢待興,天太師又不幸病逝。是太傅不顧老病重返朝堂,將一旁散沙的眾臣聚集起來重議朝政,開創了沒有君王仍可維持朝局的先河。」
玉扶懇切地望著他,年邁的老臣早已眼眶通紅,「玉扶雖不在朝中,卻日日感念太傅的恩德,感念父皇為我留下這樣的忠臣。」
包太傅老淚縱橫,玉扶朝身後使了個眼色,瑤藍忙讓宮人端來椅子。
玉扶親自攙扶包太傅坐下,又走到他的身後,看向另一個武將。
「歐陽將軍。」
被她喊出名字的人武將立刻躬身抱拳,「末將在。」
「父皇駕崩之時,你還只是守衛北方邊城的小小守將。天德十五年,聽聞冀北告急又無人統軍,你竟私自率軍增援冀北,可有此事?」
歐陽騏的頭更低了。
玉扶緊接著道:「你增援冀北一戰成名,收服叛軍五千人,自此率軍南征北戰,為剿滅叛軍立下汗馬功勞。本宮想與諸位大人商議,是否應該晉封歐陽將軍,將這四品雀翎換下?」
這些年北璃朝中由朝臣自治,雖說是能者居之,可他們恪盡人臣本分並不敢私自封官進爵。
天雲破實際統領朝堂,卻仍是無職白身;歐陽騏身為剿滅叛軍的大將,至今也仍是四品將銜。
包太傅忙起身道:「殿下此番回國,自然要登基即位。到時候朝臣的封賞自然由殿下說了算,我等絕無異議。」
玉扶只是笑笑,沒有接登基這一茬。
她人不在北璃朝中,卻對朝中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僅能把人一個個對上號,還知道每個人的身份背景和經歷。
她不是貿貿然回來預備受盡尊榮的,而是做足了功課預備挑起北璃的重擔的,正如她所說——
回來彌補北璃的臣民。
玉扶一個個往下,將朝中每一個有功大臣的經歷如數家珍似的道出,並一一稱讚又允諾封賞,眾臣心中早已拜服。
連顧述白等人都十分吃驚,不知玉扶是何時悄悄記下這些人的,這些她從未見過的人要一一對應,著實比背書還不容易。
慰問撫恤一番之後,玉扶重新步上台階坐下,「諸位大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本宮銘記在心。今日本宮回來,還要引見幾位東靈來的貴客給諸位大人。」
話題終於轉到顧述白等人身上,一眾朝臣從他們金殿起便觀察了他們許久,看得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尤其是顧述白方才在殿外展示的好身手,連歐陽騏都心生佩服。
年輕後輩有此才能,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玉扶觀望眾臣的面色,輕笑一聲,「東靈顧侯府,想必本宮不用多說,諸位大人也有所了解。」
過往數十年來,東靈和西昆對北璃的了解是一張白紙,可北璃卻一直注意著南邊這兩國的動向。
二十多年前顧懷疆橫空出世,從此打破了西昆連年侵犯東靈疆土的惡局,成為守護東靈邊境的一代戰神,其威名連北璃行伍之中都有所耳聞。
玉扶道:「這幾位便是顧侯府的公子,本宮在東靈時寄居顧侯府,對他們的才能心中有數。費盡辛苦帶他們回來,也是為了彌補我北璃過去幾年軍中將才的流失。」
天雲破說她為了一己私利救顧侯府一家,玉扶卻說是為了招攬人才。
要是這麼說,也不算公器私用,她身為北璃儲君為北璃招攬人才是分內之事。只要顧家這幾位公子真能對北璃有所助益,先前調兵遣將勞師動眾又算得了什麼?
「當然,顧家世子與本宮早有婚約,他們於本宮而言都是家人。若諸位真心敬本宮為儲君,就請敬重我從東靈帶來的客人,本宮必定感念在心。」
她方才一頓演說早就收服了眾臣的心,此刻再提出顧侯府諸人的事,自然無人反對。
只是婚約一事……
要做北璃女帝的夫君,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也罷,眼下不是提這件事的時候,早有負責相關事宜的大臣站出來,「臣戶部尚書薛璧,已為顧侯府諸位公子預備好落腳的府邸。」
玉扶擺手,「不必了,他們暫時就安置在東宮,隨本宮住在一處便是。」
「殿下要安置在東宮么?不如直接安置在長生殿……」
「那是父皇的寢宮,在未正式登基之前,屬於父皇的一切本宮都不會染指。」
她不容分說從座中起身,緩緩步下階來,「有勞諸位大人迎接本宮,諸位今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朝眾人微笑致意,當先走出大殿,顧述白等人緊隨其後。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殿中朝臣慢慢轉過身目送她離開,心中多了一分安寧與堅定。
包太傅捋著鬍鬚,微笑道:「我們等待多年,終於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