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不見良人,憂思沉沉
臨近除夕,臨安處處張燈結綵,城樓上都掛著紅燈籠。
北璃軍中也布置得喜氣洋洋,起義軍沒有動靜,臨安城中的糧草也快運來了,一切毫無問題。
在戰亂之中,這樣難得的寧靜讓人產生錯覺,好像戰爭已經過去了似的。
臨安城已放了三日的煙花,駐紮在城外的顧述白等都聽得見聲音,可想寧承治此刻有多放鬆,沉浸在過年的喜意里。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能得到片刻喘息之時,異變陡生!
「報!西昆大軍偷襲西面邊境,直犯我渭州城!」
渭州是東靈邊境城池,離竹關不遠,是此次東靈劃歸北璃的十座重鎮之一,地理位置十分險要。
如今渭州在北璃軍隊的實際控制下,西昆不打竹關偏打渭州,顯然對如今東靈存在的三個政權有了偏向——
偏向起義軍,與東靈朝廷和北璃為敵。
「將軍,這可怎麼辦?」
嚴錚立時警惕起來,自從顧述白提醒過他一次之後,他一直防備著殷朔的起義軍會在年關之下偷襲。不想千防萬防也沒防到,不是殷朔而是西昆!
顧述白思忖片刻,「先不要慌,這不是什麼壞事。」
「怎麼會不是壞事呢?南有起義軍,西有西昆大軍,我們現在被夾成了犄角。偏偏寧帝還不肯開臨安城門,萬一兩軍同時進攻我們連個退路都沒有!」
顧述白擺擺手,回到大帳的沙盤前,「駐守在渭州和其周邊二十里遠的城池,加起來有多少守軍?」
嚴錚道:「幸好我們沒有掉以輕心,留的守軍不少,可加上二十里以內的也不超過兩萬人馬。」
顧述白微微頷首,「我之所以說西昆進攻不是壞事,是因為這代表了殷朔的黔驢技窮。之前我一直在想,起義軍戰力薄弱又沒有經受正規訓練,根本就是一盤散沙,殷朔難道不知道靠他們根本敵不過北璃大軍么?」
他唇角微翹,「我以為他還有什麼后招,沒想到還是走了勾結西昆的老路,試圖用外來勢力牽制我們。」
但不知他這回是和誰勾結,仍是昆吾傷嗎?
顧述白一時未敢定論,只道:「先不要慌張,速派探子打聽清楚西昆朝中對於此戰的安排,最好查到殷朔和西昆往來的線索。因眼前利益而結合的同盟並不可靠,我們大可各個擊破。」
話音剛落,忽見遲飛從帳外匆匆走來,面有不安的模樣。
「將軍,朝廷允諾賣給我們的糧草遲遲沒有送來。末將已派人催了數次,皆被打發了回來。說是打點那麼多糧草需要時日,眼下是年關沒有那麼多人手,叫我們再耐煩些。」
顯然,這個理由說服不了遲飛,再說服不了顧述白。
嚴錚道:「他們不是滿口答應要賣嗎?連定銀都收了,這會兒三推四推的什麼意思?將軍,之前寧帝死活不肯開城門讓我們進去,這會兒又不肯把賣給我們的糧草送出來。你說他會不會是後悔了,覺得我們北璃大軍比起義軍更厲害所以迷了心竅想回頭對付我們?」
他的話聽起來荒誕不羈,可帳中眾人都知道,寧承治就是這麼荒誕的一個人。
尤其是眼下兵荒馬亂、危機四伏,那個原本就不聰明的帝王越發神經兮兮,擔心旁人把他趕下龍椅。
沉默片刻,遲飛道:「將軍,不管朝廷是怎樣想的,眼下關鍵是軍中糧草問題急需解決。我們的糧草只夠不足七日的用度,要儘快想辦法補充糧草才是。」
「七日的用度?」
嚴錚愣了愣,「怎麼這麼巧,七日後正是除夕。」
難道要讓全軍將士餓著肚子過年嗎?
顧述白擺擺手,「不必胡思亂想,年下臨安事務繁多,來不及打點我們的軍糧也是尋常。三五日後必定能送來,放心吧。」
「將軍……」
遲飛隱隱覺得不妥,想再勸說顧述白什麼,後者的態度卻很堅決,「此事不必再議,下去忙你們的吧。」
顧述白很少這麼獨斷,而他做了決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遲飛悶悶不樂地出了大帳,心中仍然牽挂著軍糧之事,嚴錚跟在他身後走出來,明白他的心思。
顧述白平日的確不這樣的,今日到底是怎麼了?
「遲飛,你也別擔心了,將軍既然這麼說了那軍糧一定會給咱們的。將軍是不會錯的,你要相信他。」
嚴錚嘴上這麼說,自己心裡也疑惑得不得了。
遲飛無奈一笑,「我再派人去催催城裡,讓將士們不餓肚子就好。」
……
一騎快馬朝鎮江而去,一路持金令過了層層關卡來到鎮江,直奔官邸。
鎮江如今是昆羽揚守著,聽說有人持顧述白的金令前來,立刻命人將他帶了上來。
來人不多言,只遞了一封書信給昆羽揚。
昆羽揚展信一覽,頓時露出明媚笑容,「我等這一日已經很久了,終於可以一償宿願!傳令下去,即刻領兵趕往渭州!」
信使躬身退出,乘上來時的快馬,不自覺摸了摸懷裡。
那裡頭還躺著另一封信,和他方才遞給昆羽揚的幾乎一樣。
「駕!」
他揮鞭一指,馬蹄繼續朝北而去。
除夕之夜。
臨安城的煙花更加盛大璀璨,在漆黑的天幕綻放之時,像是野獸遍布的黑夜中剛出生的小羔羊尚未睜開眼一樣,天真地叫人無暇欣賞美麗。
整座城池被紅燈點綴著,一直連綿到城外的北璃大軍,歡聲笑語卻沒有隨之傳到城外。
將士們圍著篝火看城中的煙花,帳中掛著零星的紅燈,映著將士們的臉並不愉悅。
嚴錚不看那些煙花,「哼,這會子宮裡肯定在放煙花吃宴席喝酒呢,國難當頭還有這個玩樂的心思,卻不肯把軍糧給我們!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想想咱們是來幫他們的!」
已經七日了,什麼人手不足之類的鬼話,顯然是借口。
不過是用這等卑劣的借口拖著他們,故意讓他們糧草殆盡軍心不穩,直到完全失去戰鬥力罷了。
寂靜的營地空有紅燈和春聯,卻沒有歡聲笑語,忽然,一陣橫笛悠揚之聲傳來。
將士們下意識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衣袍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站在那裡巋然不動,手持橫笛姿態優雅,笛聲清麗而不顯悲調,吹的正是一曲小團圓。
這曲子本是一家團聚、花好月圓的意境,對這些在異國他鄉過年的將士們來說,也算得上一絲安慰。
將士們出神地聽著,嚴錚索性把軍中的鼓也拿來,敲著節奏同那笛聲呼應。
鼓和橫笛搭配在一處,實在不倫不類。
將士們不由好笑,又找起身邊合適的東西一起打拍子,氣氛頓時熱鬧活躍起來,還有人低聲哼起了歌兒。
嚴錚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得敲著鼓,看似隨意,眼睛和耳朵卻絲毫不放鬆地關注著山坡上吹笛之人,注意他的每一個音律變化。
就在他吹到第二遍的宮音時,忽作變徵之聲音調凄厲!
嚴錚飛快雙手擂鼓,鼓聲快而響亮傳徹軍營,那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出征鼓音!
「全軍出征!」
他大喝一聲,所有圍在篝火邊的將士迅速起身,有條不紊地各自拿起武器站到自己的位置,冰涼的鎧甲映著火光幽微。
嚴錚朝山上望了一眼,只見山坡上的男子已停止吹笛,將長笛一舉,朝東一指,左翼將士立刻朝東邊山地進攻。
山地上黑壓壓埋伏了一大片人,他們聽著北璃軍中傳來的笛聲和鼓聲,還有各種打拍子的聲音,便知他們正在放鬆地過除夕之夜。
要的就是他們放鬆。
他們一放鬆,就是進攻之時。
不想那不倫不類的鼓聲打得好好的,忽然成了戰鼓出征之音,埋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北璃大軍已經朝他們殺來了。
「殺!」
士氣如虹,吼聲如雷,兵甲齊備。
北璃的將士們精神奕奕,一點都不像餓著肚子、失去了防備的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不等東邊埋伏之人發出示警,山坡上的男子長笛反向一指,餘下的將士們立刻會意朝西邊殺去。
與此同時,北璃的軍營中篝火洗刷刷熄滅,黑暗中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對方是友軍還是敵軍。
只有山坡上被星光照著的身影,在黑暗中也十分清晰。
敵軍頓時被束住手腳,看到人湊到自己跟前也不敢殺,唯恐誤殺友軍。
而北璃的將士個個手起刀落佔盡上風,就好像他們有透視眼一眼,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面前的到底是敵軍還是友軍。
對方被殺急了,只好不管任何人湊到跟前都殺,與此同時,山坡上持長笛的身影再度發出信號。
他的長笛在空中搖擺了上下,畫出一個獨特的形狀,所有看到信號的北璃將士慢慢退出了廝殺,而原地的廝殺仍然激烈。
一直到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點起火把,才發現自己身邊躺的都是和自己同軍之人。
「快停下,別殺了,殺錯了!」
「快停下!」
然而殺紅了眼的人是很難停下的,等殺錯人的話在軍中傳開之時,他們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有人終於看到山上那個鬼魅一般的人影,他負手而立,背著一支長笛身影如玉,飄飄欲仙。
就在人們驚訝惶恐之時,他慢慢抬起長笛,朝看著他的人一指。
「殺!」
所指之處,北璃的大軍再度殺來……
「把俘虜都押下去,火頭軍快些做飯,咱們不能虐待俘虜,好歹飯是要給吃的!」
軍營中篝火重新點起,將士們把藏在帳子里的好酒好菜端出來,喜氣洋洋,「還以為咱們打完菜該涼了呢,不想這酒還是燙的!」
「那是,咱們才打了多會兒啊,跟鬧著玩似的!」
「哈哈哈!」
將士們一邊說笑,一邊重新圍著篝火開了席,顧述白從山坡上下來,見到的便是眼前喜氣洋洋的景象。
「將軍!您也太神了,直接讓他們自相殘殺,咱們連傷都沒受!」
一個士兵將自己的頭盔摘下來,愛惜地摸了摸,「那些起義軍可真夠笨的,自己殺自己。咱們的將士每個人頭上都塗了這夜光蠑螺,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分辨敵我,他們竟然一直沒發現。」
顧述白笑了笑,「他們以為我們今夜正在過除夕,必定失去防備,所以大意輕敵前來偷襲。一見我們有所準備士氣飽滿自然慌張,哪裡還顧得上看誰的頭會發光?說起來這夜光蠑螺還是上次四弟他們去海上發現的,沒想到今夜派上了用場。」
遲飛上前道:「豈止以為咱們在過除夕,還以為咱們沒飯吃呢!看來將軍說的沒錯,東靈朝中也有官員被殷朔收買了,才會故意扣著我們的糧草不給!」
「東靈朝廷腐敗,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不奇怪。」
顧述白淡淡一笑,「只是辛苦了二弟,我讓他在鎮江等地周邊為我們搜集百姓的糧草,再由北璃國中運送糧草補還給百姓。我們現在吃的都是百姓過冬、過年的糧食,他們信任我們,才會把自己的口糧都交給我們。」
他先前聽過遲飛的稟告,就知道東靈朝中一定出了問題,卻沒有聲張,目的就是讓殷朔以為他們只能指望臨安送出來的軍糧。
除夕之夜,正好是軍中糧草斷絕之日,他料定殷朔勢必會派兵偷襲,故而早早便命軍中準備好了。
顧述白這麼一說,將士們倒有些不好意思吃了。
原想著打完這一仗痛痛快快吃個飽飯,這會子總覺得像吃了民脂民膏似的。
嚴錚忙道:「好了,一個個饞得不行了吧,還在這裡裝什麼憂國憂民?放心吧,陛下早就已經讓京城調糧送到鎮江等地,百姓不會因此忍飢挨餓的。」
眾將士聽了這話才放心,不約而同看向顧述白,目光中帶著徵求意見的意思。
顧述白道:「去吧,今夜特許每人可以飲酒三杯。」
「萬歲!」
將士們頓時歡呼起來,軍中向來只有慶功時才可飲酒,今夜大捷將敵方全數殲滅、俘虜,就算是提前慶功了。
眾人歡歡喜喜地聚在篝火旁說笑飲酒,歡笑聲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顧述白卻獨自回了大帳更衣洗漱,想到營地周邊還屍橫遍野,今夜註定無人收拾,且讓將士們過一個好年再說。
大帳的天窗,忽然漏下幾點瑩白。
顧述白抬頭一看,又下雪了。
也許今夜大雪一蓋,明日再看又是漫山遍野乾乾淨淨的白,沒有戰爭,沒有鮮血。
他站在大帳門前,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冰涼的雪水汪在暖熱的掌心,連著他熱血未平的胸腔。
她一句待他凱旋歸來大婚,他便絲毫不敢懈怠,不敢讓自己陷入敗局。
他不願讓她承受任何用人唯親的非議,不願讓她的終身有一絲不放心,不願讓他們的結合有半點阻力。
她高高在上,他便只能拚命去博一個配得上她的前程!
而此時此刻,她在做些什麼呢?
長生殿外,玉扶裹著厚厚的狐裘站在廊下,同樣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今夜她望著漫天白雪飄飛,站在這花團錦簇、燈火絢爛之地。而他在敵人的四面環繞中用盡心思、再三布局,終於成功將自己陷在屍橫遍野里。
他可好,他可受了傷?
他可……想她。
玉扶微微一笑,緊了緊狐裘,望著漫天繁星如他面容,一閃一動,皆是他一顰一笑。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不見良人,憂思沉沉。」
長生殿外,有人手中捧著錦盒踏雪行來,聽見她的聲音腳步頓在殿外,面上笑容消失不見。
好一會兒,他微微苦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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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扶:是sei?快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