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我們的孩子呢?
「今日陽光和暖了許多,不似前幾日那麼刺眼了。」
玉扶站在廊下,手搭涼棚望著庭中碧樹,在陽光的籠罩下枝葉生輝,不禁莞爾一笑。
瑤藍從後頭走上來,「是啊,眼看又快中秋了,天氣可不涼爽下來了么?」
玉扶在廊下走了走,忽然看向前朝正殿方向,「奇怪,今日早朝怎麼這麼久,人還沒回來。」
瑤藍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是啊,往常這個時候該下朝了。就算不回來,也應該去御書房議事了才對。」
玉扶笑道:「走,咱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今日天氣這樣好,不出去走走實在辜負韶光。」
瑤藍原想阻止她,想了想天氣炎熱的時候她確實很少出去走動,在屋子裡悶也悶壞了,難得今日她有心情出去走走,還是隨了她的意好。
她攙扶著玉扶,「走走可以,不過你可不能參與政事。大師姐和二師兄都吩咐過了,不能憂思太重,會傷了腹中胎兒。」
「我知道,只是去瞧瞧罷了。」
她們沒有乘攆轎,也沒有多帶人,主僕二人瞧瞧朝前頭去,繞到金殿之後,聽到前朝大臣爭論不休的聲音。
果然還沒下朝。
出了什麼事值得他們這樣爭吵?
玉扶的腳步停在後殿,細聽前朝的爭論之聲,不知是誰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桑夷人實在罪惡滔天,令人髮指!」
玉扶一愣,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感。
「枉他們自稱是從九州大陸學去的禮儀,我看他們比茹毛飲血的蠻人還不如,竟做得出這樣殘忍的事!」
瑤藍隱約聽見前頭說的是什麼,想要攙扶玉扶離開,她卻擺擺手,無聲地攔住瑤藍。
就在大臣們罵聲連連之際,顧述白熟悉的聲音響起,「好了,桑夷人手段殘忍,我們也不是第一次領教。如今要緊的不是指責他們,而是想辦法如何防守。工部的造船坊還沒完工,必須為他們拖延時間,等到我們的巨艦下水那一日,諸位大人有何良策?」
而後是張九闕的聲音,「既然桑夷人喪心病狂到屠殺高麗百姓上萬眾,以示報復,可見他們的元氣已經恢復了。高麗王已經背叛北璃被迫向桑夷效忠,我們派去桑夷的探子也因此被一個個屠殺,不知還能剩下幾個?」
屠殺,屠殺……
玉扶滿腦子裡都是這兩個字,眼前浮現出的是那年她偷偷溜去竹關為顧家軍將士解毒,在大戰之中看到的血流成河……
那是她唯一一次離戰場那麼近,可那時她並沒有太驚恐,反而是如今,她覺得自己渾身剋制不住地顫抖。
高麗百姓是因為她被屠殺的。
是她逼迫高麗王開放港口讓顧酒歌率軍偷襲桑夷艦隊,桑夷人才會恨上高麗,不惜屠殺上萬百姓來報復高麗王。
那是上萬條無辜的人命啊!就因為她一己之私被屠戮殆盡。
前朝,天雲破出列,待要說些什麼,忽然聽到後殿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陛下,陛下!來人啊!」
顧述白眉頭一蹙,霍然從座中站起朝後殿走去,只見玉扶倒在地上面色發白,眼睛已經閉上了……
長生殿大門緊閉,眾臣都在殿外的長廊下焦急等待。
連顧述白都被攔在門外不許進去,殿中只有月狐和天樞,並太醫院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在裡頭為玉扶看診。
誰也想不到她竟然到後殿聽見了朝中商議的話,因高麗百姓被屠殺之事震驚昏厥,不省人事。
眼下連她是否安好、腹中孩子是否安好都不知道,顧述白急得不得了,卻只能咬牙耐心等候。
倒是天雲破急得團團轉了幾圈,而後看他牙齒都快咬碎了,忙上前開解,「你也不要太自責,陛下把前朝的事情交給你,你哪有工夫照看陛下?誰也想不到今日好端端的陛下怎麼會到前朝去,又剛好聽見高麗這件事……唉。」
顧述白勉強一笑,「若我早點結束早朝回御書房議事,她就不會到前朝去找我了。」
天雲破嘆了一口氣,「別給你自己這麼大壓力,你把前朝和陛下的擔子都擔在肩上,累垮了誰來照顧陛下?放心吧,有二位醫仙在,陛下和腹中骨肉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話音剛落,便見殿門從裡頭被推開,太醫院的老太醫們相繼而出。
眾臣忙上前詢問消息,太醫們面帶愁容地點了點頭,眾臣大鬆一口氣,這算是母子平安無恙的意思了。
顧述白道:「諸位大人辛苦了,陛下還需要休息,請諸位大人先行回去吧。今日早朝之事午後到御書房再行商議,辛苦了。」
這件事迫在眉睫,即便玉扶現在身子不適,他也不得不儘快解決。
眾臣聽見午後商議的話紛紛點頭,而後各自退了出去,天雲破臨走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顧述白來不及想太多,轉頭便朝殿中趕去。
玉扶還躺在床上沒有醒來,月狐坐在床尾看著她,手邊的葯碗里氣味十分熟悉,顧述白眉頭一蹙,「你又給她喝了之前那種葯?」
之前玉扶曾有一段時日為戰事憂思睡都睡不著,月狐就給她開了這種寧神的葯,用藥力強迫她睡著。
如今玉扶沒有憂思難眠的問題,她卻又用了這種葯。
月狐輕聲嘆道:「我也不想給她用這種葯。她腹中懷著孩子,這種藥用多了會傷及胎兒,將來孩子就算平安出生也有可能智力不足。可我要是不用這種葯,只怕孩子能不能平安出生都是問題。」
顧述白心中咯噔一聲,竟然這麼嚴重?
「你們不是一直在為玉扶調理么?為何現在又說連孩子能不能平安出生都是問題?」
天樞從殿外端著葯進來,看了月狐一眼,「好了,你就別嚇唬他了。」
他把葯碗放在桌上,神色凝肅地看著顧述白,「月狐的話雖誇張了些,但絕非騙你的。玉扶是什麼心性的人你最清楚,女子身懷有孕本就聽不得那些血淋淋的事情,何況是上萬百姓無辜被屠?更重要的是,在玉扶看來這些百姓是因她被屠的,她心裡該何等自責難過?」
顧述白抿唇不語。
以玉扶的良善心性,的確會將這些事都算在她自己頭上。
就在這時,瑤藍衝上前跪倒在三人面前,抽泣道:「都是我不好,我沒有攔住她,讓她去前朝聽了那些不該聽的話。我該死!陛下和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死一百次也彌補不了!」
她哭得兩隻眼睛都腫了,還強壓著聲音擔心吵醒玉扶,一貫天真活潑的少女頭一次哭成這個模樣。
月狐嘆了一口氣,沒有指責她。
沒有人看到她這個樣子還會忍心指責她,她從小陪著玉扶長大,玉扶出了事她的難過自責不比大家少。
顧述白上前一步,拉她起來,「今天的事是個意外,責任在我。」
說罷看向月狐和天樞,「她的身子可有大礙么?這些葯……能讓她恢復之前的狀態么?」
天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桌上的葯碗是天樞親自熬的,他搖搖頭,「這葯是安胎的,她今日心神激蕩傷了胎氣,日後安胎藥每日都要喝。可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心病還須心藥醫,我們能做的也只有用藥為她安胎。可萬一哪日她再受像今日這樣的刺激……」
「我明白了。」
顧述白沉聲道:「我不會再讓她聽見不好的消息,也不會讓桑夷人再有作惡的機會。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讓桑夷人血債血償!」
有他這句話,天樞就放心了。
月狐卻沒眼色地說了句喪氣話,「只怕還沒打垮桑夷人,玉扶腹中的孩子就撐不住了……」
玉扶這一覺睡得好長好長。
長到她明明覺得自己該醒了,卻怎麼也醒不過來,身體像是被一塊巨石壓在床上,任她再努力也動彈不得。
她很想醒來,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忽然,她覺得自己腳邊的位置有什麼在動,細細麻麻的觸感,好像胖九在用毛蹭她的腳丫子。
不對,那觸感沒有胖九那麼柔軟,反而有些艱澀粗硬。
那是人的頭髮!
她頓時汗毛倒豎,腳邊的頭髮似乎察覺到什麼,慢慢朝她身上爬上來,一張滿臉是血的女人面孔出現在她正上方,她卻依然渾身動彈不得。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玉扶使勁想搖頭,想開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她想說我沒有害死你,你不該來找我,可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根本領會不到她的意思。
「你害死了我,害死了我的親人,我也要害死你的親人!」
女人露出血盆大口,朝她腹部咬去……
「孩子!我的孩子!」
玉扶終於驚醒,睜開眼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腹部,卻感覺不到孩子的存在。
她在床榻上看來看去,連錦被上黑色的花紋都讓她草木皆兵,讓她想起那個趴在她身上的披髮女人。
顧述白匆忙趕進來,手裡端著葯碗,他才出去拿溫好的葯,沒想到玉扶就醒了。
「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呢?」
玉扶看到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拉著他的手,顧述白慌忙安慰,「還在,他沒事,他很好。你仔細感覺一下,他還在你肚子里。」
玉扶又在自己腹部來回撫了好幾下,這才慢慢安心下來。
「做噩夢了?」
「夢到了一個奇怪的女人,說我害死了她。」
玉扶心有餘悸,「那種感覺特別真實,好像她真的就在我床上,在我身邊。她說我害死了她的親人,她也要害死我的親人……我現在才想到,她穿的是高麗女子的短衣長裙,她是高麗人。」
顧述白抱緊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害死高麗百姓的是桑夷人,和你有什麼關係?就算高麗人要報仇,也是找桑夷人報仇。」
「可是我……」
「好了,天樞交代你醒來就讓你喝葯,快喝了吧。」
顧述白及時出言打斷她,關於高麗這件事他不想再談,不想再刺激玉扶的情緒。
他用小勺喂她喝葯,玉扶聞到藥味,抬頭看他,「這是什麼葯?」
「安胎藥。」
玉扶搖搖頭,「那我昏倒之後還喝了什麼葯?大師姐他們是不是又給我喝安神的葯了?我在夢中一直想醒來,卻怎麼也醒不過來。那些葯只能讓我的身體睡著,卻讓我的精神一直在受折磨。」
顧述白猶豫片刻,「月狐說若是不讓你喝那葯,你今日受的刺激過大,孩子可能會保不住。」
玉扶詫異地看著他,從他的目光中知道他沒有說謊。
她的情況糟糕到這種地步了嗎?竟然差一點就保不住腹中的孩子,還要用安神葯和安胎藥接連服用才能穩住。
她不敢相信,「可我覺得我的狀態還好,我的身體也還好……」
「你的身體是還好,可你的精神再也受不得刺激了。玉扶,就當是為了我為了孩子,前朝那些事你再也不要插手了好嗎?」
玉扶沉聲不語。
她若沒聽見就罷了,可現在她明明知道高麗上萬百姓因她被屠,她怎麼能假裝自己沒聽見?
她做不到。
顧述白眉頭微蹙,「玉扶,你信不過我嗎?」
玉扶忙道:「自然不是,我怎麼可能信不過你?我只是……」
「那就別插手朝政之事了好不好?你安安心心養胎,我和朝中大臣們才能安心處理政事,別讓大家為你擔心好不好?」
他態度堅決,不給她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兩人目光相對,眼神中涌動的不是情愫,而是針鋒相對的威壓。
良久,玉扶終於垂下目光,「好吧,我聽你的。」
顧述白心中暗舒了一口氣,將盛著葯汁的小勺遞到她面前,玉扶輕輕扭過頭,「我自己來吧。」
顧述白頓了頓,沒有說什麼,將葯碗交到她手裡。
她捧起葯碗仰頭朝嘴裡灌去,很快便將一碗葯喝了個乾淨,葯很苦,她的臉微微皺起,卻不似先前喝葯時齜牙咧嘴。
瑤藍端著蜜餞和茶水上來,玉扶的手在兩者之間猶豫了片刻,最後卻端起那盞清茶。
她已經不是個嫌葯苦要配蜜餞的小孩子了,她已經長大,是一國之君,自有君王的驕傲和氣度。
顧述白隱隱覺得有什麼橫亘在了玉扶和他之間,兩人相處的氣氛變得古怪,玉扶的神情淡然而自持。
他有些失落,不知如何說出口。
好一會兒他才起身,「瑤藍,你在這裡照看她,我去御書房把今日的摺子看完就回來。若有什麼事就派人去找我,我會即刻回來。」
「是。」
瑤藍臉上淚痕猶在,一雙眼睛仍是腫腫的,待顧述白走後,玉扶看她柔聲道:「誰罵你了?」
瑤藍使勁搖頭,「就是沒人罵我,我才想哭。」
玉扶聞言觸動情腸,淡淡一笑,「是啊,就算別人不罵你,可你知道自己做錯了,心裡的自責怎麼會因為別人不罵就減少呢?」
瑤藍一愣,覺得玉扶話中有話,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在說什麼,「陛下,高麗那件事……真的不能怪你,你何苦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呢?當初要不是派二公子從桑夷艦隊後方偷襲,他們怎麼可能撤退?我們怎麼可能贏得喘息的時間?當初的決定真的沒有錯,只是我們誰也想不到桑夷人那麼喪心病狂,會因此報復高麗借港口給我們……」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玉扶輕輕搖頭,幾乎無力牽動嘴角,「當初的決定是不得已而行,如今的惡果也不得不擔。無論如何,是我對不起高麗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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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能還是一更,如果有二更也要很晚了,大家別等了哈,明天保證恢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