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成雪青絲

  任朝陶將龍途一路送至宮門處,不忍見他麵色沉重,便開口安慰道:“小傷而已,你也勿要太過介懷。淑妃娘娘之所以那般說,也是為你考慮。”


  “為下官考慮,便不該說出解除婚約那般話來。”


  龍途低低地開了口,卻聽見任朝陶長歎了一口氣,道:“我自是明白你絕非以貌取人之人,但如今之計卻是要讓朝昳自己過了那道坎才是。”


  龍途看向任朝陶,見她麵帶愁容,心中的壓抑愈發沉重。隻聽得他道:“究竟傷成了什麽樣?”


  任朝陶抬起手,放在了眉間,順著鼻子一道劃到了嘴角處,又往下拉了些,道:“這裏一道疤痕,還有這裏。”她將手放在下巴處,橫了一道,輕聲道:“你可介意?”


  “下官喜歡的是朝昳這個人,無論她的皮相如何,在下都會喜歡她。”


  任朝陶聞言,終是緩緩露出了笑容。


  “如此便好。”


  將龍途送出了宮,任朝陶眼看月色正好,便有意向著錦鯉池而去,想要趁著月光去那水榭樓台之上散散心。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事,難得能有獨自一人想個清楚的時候。她一麵想著,一麵已經走到了錦鯉池旁,卻不想那池邊已經有人了。


  那人坐在一處涼亭之中,身著一身丁香色宮裝,細眉星目,肌膚勝雪,僅是側顏便已覺得十分美麗。她的身後站立著兩名侍女,而她卻坐在那桌邊細細地撥弄著盤中的點心,似是想將其分為細碎樣子,扔到池中去喂魚。


  任朝陶還未走進,那兩名侍女已經站起身來行禮道:“見過大公主。”


  任朝陶示意她們不必多禮,這才看見那女子款款起了身,看了一眼其中的一個侍女,隻聽得那侍女道:“趙承徽,這位是聖上的長女,洛偃公主。”


  隻見那女子聞言,轉眼看向任朝陶,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道:“妾身剛剛入宮,對這宮裏的人都不算熟悉,冒犯了公主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任朝陶並不太注重這些虛禮,而且這位趙承徽剛剛入宮,不認識她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她笑了笑,並不以為意道:“不必如此客氣。”


  “隻是趙承徽剛剛入宮,合該是恩寵正盛的時候,怎麽竟有時間在這兒賞月?”


  隻見那趙承徽聽見任朝陶的話,卻並未露出羞怯的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低聲道:“妾身有了身孕,自是不便侍寢。更何況,恩寵什麽的,妾身本來也不甚在意。”


  “趙承徽!”兩個侍女聽見她如此說,急忙出聲製止她,然而任朝陶卻並不太在意她這番話,隻是笑言道:“既然有了身孕,便好生養著。”


  “你不求恩寵,總要為腹中的孩子著想不是麽?”


  任朝陶本想來錦鯉池尋個清淨,誰知竟被人占了先,她一時沒了興致,又眼見天色漸暗,便想著早些回長恩宮中歇下,明日清晨先去見過父皇,再去看看朝昳也好。


  因此她留下了這幾句話,便與那趙承徽告了辭,向著長恩宮的方向而去。


  “我的好承徽,得虧您遇見的是這宮裏最不在意這些規矩的大公主了,若是遇到那些個難纏刁蠻的主兒,今兒可有您受得了。”


  眼見任朝陶的背影愈行愈遠,趙承徽的一個侍女嚇得腿一軟,急忙扶著亭柱道:“您聽聽您這都說的什麽話,不在意恩寵?”


  “您是皇上的禦嬪,怎麽不在意恩寵?不在意恩寵,便是不在意皇上。隨便一個人尋了您這話的錯處告訴皇上去,怕是您這一條性命都難保!”


  另一個侍女也隨之附和道,卻聽得趙承徽無所謂道:“這宮裏的人也真是無趣,我說話對錯與否,可有礙著她們了?”


  “我本就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若非我爹想要家中戲班成為皇室常駐,也不會把我下了藥往那龍床上送。”趙承徽說著,已然端起那呈著點心的托盤向著池邊走去,她一點點地向下撒著點心,眼見鯉魚漸漸圍了過來,終於露出了一絲發自真心的微笑。可是那微笑轉瞬即逝,隻聽得她道:“我本就是宮外下三流的場麵裏長大的,說話便是這般沒有遮攔,她們若是聽不慣,便隨她們去好了。”


  趙承徽說著,聽見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氣,終是轉眼看向她們,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們既然跟了我,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以後定會注意,不會牽連你們。”


  任朝陶一路伴著月光而行,心中仿佛裝著許多事,卻又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眼見燈火通明的長恩宮愈來愈近,她的眼前忽地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與賢哥哥離世後,她向父皇求情放了朝慎,父皇也的確應允了她。可自那之後,她便再不曾見過朝慎。她隻知他又回到了洪州舅舅家中,接著她被呼延譽囚禁,斷了和所有親人朋友的書信往來,一晃一年已過,她回到他們一同長大的長恩宮中,卻再也尋不到弟妹當年住在這裏時的痕跡。


  “公主!”


  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喊,任朝陶驚訝地抬眼望去,竟是明黛。


  明黛遠遠地便向她飛奔了過來,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便已淚眼朦朧地跪在了她麵前,低聲道:“公主,奴婢來遲了!”


  任朝陶想也不想地便蹲下()身將明黛扶了起來,下一秒,便聽見明黛嗚咽出聲道:“不是說好了要跟君公子遠走高飛麽,怎麽還是回來與呼延長史成婚了?!”


  “成婚便罷了,怎麽不曉得把奴婢帶去淵緹!那草原上不比宮裏府中,公主怎麽能沒有人照料,奴婢日日在偃師盼著公主回來,卻總是連個消息也收不到!”明黛說著,淚水不斷地洶湧而下,她被自己的淚水嗆到,別開臉去咳了好幾聲,才又開口道:“此番若不是聽說龍侯爺要回京,我才急忙跟著他上了路,想著無論如何要先回到任安,這才終於見到了公主!”


  任朝陶一麵替她擦著淚,一麵卻不自主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淚水咽了回去,接著撫了撫她的背道:“進殿說,不哭了,不哭了。”


  她將不斷抽泣的明黛領進了房中,輕輕地關上了門,又替她倒了一杯熱茶,這才在她麵前坐了下來。隻見明黛手捧著那熱茶,顫抖著牙關道:“公主,明黛不能喝,您怎麽能給明黛沏茶——”


  “你我之間何必在意這些虛禮,你的手冷得要命,還是趕緊暖暖。”


  任朝陶說著,不由看向同樣已有一年未見的明黛,明黛與她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卻是她少有能說些貼心話的人。明黛不知道她的野心,不清楚她的苦悶,但卻竭盡自己的全力來照顧她,讓她在衣食住行方麵從不用擔心。明黛也是這宮裏為數不多清楚她與公孫舜之事的人,卻從不曾背叛她,一直替她守護著秘密。


  “力士與參孫也在趕回來的路上了,公主這一年裏,怕是把我們都忘了。”


  明黛的話令任朝陶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隻聽得她道:“是我疏忽了,不曾聯絡你們。”


  “畢竟新婚燕爾,一時忘乎所以。”她說起這話時,努力著壓抑著忍不住想要冷笑的唇角,努力想要在明黛麵前表現出幸福的模樣,讓她放心道:“等你也成了婚,便會明白了。”


  誰知明黛卻是“咚”的一聲,將手中的茶盞放在了桌上,正色道:“公主別再扯謊了,雖說奴婢不曾婚嫁,但奴婢見過您與君公子在一處的樣子,也見過龍侯爺與三公主在一起的樣子,明白所謂‘忘情’到底是什麽模樣。”


  “公主滿麵愁容,比之一年前清瘦了不少,若真是與呼延長史相處得極好,怎麽會新婚燕爾將自己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明黛的話仿若一根針,雖然極其細小,卻在紮入心口之時引發了無法抗拒的刺痛。


  任朝陶張了張口,卻是一言未發。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明黛,兩人互相注釋了良久,任朝陶才緩緩挪開了眼,低聲道:“明黛,別說了。”


  “公主不怕,如今明黛回來了。那呼延長史若敢對公主不好,別說明黛了,力士和參孫也決然不會放過他!”明黛的話音剛落,卻見任朝陶微微閉上了眼,道:“別說我了,你這一年過得好麽?”


  “奴婢左不過是老樣子,公主不必掛心。”


  明黛說著,眼見任朝陶雖然閉著眼,卻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不由也跟著她一同微笑起來,道:“不過此刻看見公主還能笑得這樣開心,奴婢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些。”


  “以後有奴婢們護著您,您便再也不怕了。”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讓任朝陶又一次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眨了眨眼,看向明黛道:“趕了一天路,你該累壞了。早些休息罷。龍侯爺這次捎了你回來,你合該好好感謝他一番才是。”


  任朝陶眼見明黛撥浪鼓似的點著頭,輕歎了一口氣道:“如此你也該知道,三公主出了事。”


  “奴婢清楚,隻是不知,是什麽樣的流寇,竟這樣大膽?”明黛剛說完,便見任朝陶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瞟了瞟潤德宮的方向,卻並不言說道:“任安是本朝國都,怎麽會有這樣猖狂的流寇。”


  “總之,明日同我一起去三公主處,好好勸勸她。”


  明黛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任朝陶站起了身,正準備去洗漱,卻忽地聽見明黛喚她道:“公主。”她剛剛回過頭,便見明黛的手在她腦後一閃而過,接著便將手藏到了身後道:“好了,無事了,奴婢這就服侍公主洗漱。”


  “有白頭發便說,不必藏著掖著。”


  任朝陶看了明黛一眼,有些無奈地笑道:“又不是第一根了。”


  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失去那個孩子的第二日,她一夜之間幾乎白了全部的頭發。之後經過草原巫醫與她陪嫁帶來的數十名禦醫調養,這才緩緩恢複了原狀。但自那之後,偶爾出現白發於她而言不過常態,她早就不太在意,可旁人看在眼裏,卻是另一般滋味。


  “您還不到二十歲,便生出了白發,終歸不妥。”


  明黛將手中的白發扔出了窗外,回過頭看向任朝陶道:“可是因為淵緹草原清冷苦寒,水土不服,這才生出了白發來?”


  “或許是吧,禦醫時常會為我開些方子調養,倒也無妨。”任朝陶笑著看向明黛,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好了好了,明黛嬤嬤,就屬你最囉嗦了。不過是幾根白發,何必這樣在意。”


  “快些洗漱好了,早些休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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